随着系统的声音消失,凌尘的最后一丝意识也跟着消散在空气里。
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他的意识回到了黑暗的虚无之间。系统也不存在了,时间和空间也不存在了,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冰冷、死寂。
……不是说回到身体吗?
在虚空中等了许久,却没有任何人来回应,也没有回到身体。
凌尘在这份绝对沉默中感觉到恐慌,一种无法排遣的、本能的恐慌。
他不是第一次死。
他几个月前才经历了上一次死亡,死因同样是失血过多。
然而,这两次的感受天差地别。
上一次,他抱着没所谓的态度,甚至对死亡有种隐秘的期待。
但这一次,这一刻,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活下来。
赵辞镜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
要是自己真的回不去了,他要怎么办?
身处宏大的黑暗虚空中,很容易产生一切努力都无意义的荒谬感,就像一滴水不可能独自逃离大海,人也不可能跳出宇宙和时空的囹圄。
人在这种场景下能做什么呢?
不过都是徒劳。
可凌尘不能不去徒劳。
因为有人在等他,他不能让对方的等待落空。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过了很久很久,黑暗的尽头忽然出现一道光,光的形状很奇怪,远远看着像一条长长的虫子。
无尽的黑暗里冒出一条长长的发光虫子。
凌尘清醒了一点,往那边走去。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头忽然开始剧烈疼痛起来——虽然现在他的身体都不存在了,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才是头。
起初他还以为是错觉,然而疼痛越来越严重。
仿佛从脑海里蔓延出来一张巨大的网,很快连他的意识一起吞没。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不是医院,也不是天台,而是一些毛绒绒的小白团子。
然而这些小白团子在他眼里并不小,反而和他一样大。凌尘从那只更大的、大概是狗妈妈的萨摩耶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是一只萨摩耶幼崽,天生性格温和,有条毛绒绒的大尾巴。
凌尘:“……”
怎么还是狗。
他快对萨摩耶PTSD了。
难道他根本就没有回到身体?还是因为任务完成前他死了,进入了轮回的死循环?
赵辞镜呢?
凌尘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身体动作,只能被动地看着一切发生。
有只人类的大手伸进萨摩耶窝里,挑选一阵,最后选中了自己。凌尘抬头一看,竟是那个一开始就被自己咬了一口的抚慰犬中心店主。
许久不见,此刻他看起来竟然还比初见时年轻一点,拎着萨摩耶幼崽的后颈皮,把它拎了起来。
萨摩耶幼崽短短的四肢悬在半空,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人类。
店主左看右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说:“这狗性格好。适合训练成精神抚慰犬。”
凌尘看懂了。
这大概是摇摇本摇的经历。
眼前场景一换,萨摩耶幼崽被店主被带离了母亲身旁,独自来到陌生的训练中心。
它的性格确实很温和,也很容易适应新的环境,情绪一直都表现得很稳定。
无论是打疫苗或绝育,它都没有太挣扎。它在做抚慰犬方面很有天赋,即使没有经过训练,它也天生会对着人露出阳光而温和的笑容。
但再有天赋也无法减免它要完成的繁重训练,再灿烂温暖的笑容也无法打动负责培养它的抚慰犬训练师。
为了被卖出好价钱,它必须做很多很多的训练,才能成为一只合格的抚慰犬。
它的性格有些像天真的孩子,但它又不是孩子,它只是一只狗。
即使是比较聪明的萨摩耶,也没有人类的智商。
它不懂勤奋努力的道理,它眼里的世界很简单,有食物和温暖就足够。
它没有梦想,它能想到最好的生活,就是每天吃饭睡觉,有时能和其他狗狗大打出爪,有时可以趴在人类旁边挠他们的衣服。
为了让它明白吃得苦中苦,方为狗上狗的道理,只有依靠不断重复的训练。
没有人在意一只萨摩耶愿不愿意,反正从它的眼睛里也看不出来。
萨摩耶幼崽在培训中心呆了一年。
它身边的同伴来了又走了,负责它的训练师也换了好几个。
它慢慢地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成年萨摩耶了,身上的毛密而厚,就像蓝天之上洁白的云层。
但云层不会困在狗笼里。
它的生活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
有时它会趴在笼子里,耷拉着耳朵看着店门外匆匆走过的行人。不知是在想念它离开的狗友,还是单纯怀念它昨天吃到的好吃的肉干。
它有次被一个老板看中,想将它买下来,谁知付了定金没几天后又放了鸽子,不了了之。
店主对此很生气,不知是在气那个老板还是在气它。
但不管是在气谁,对它的态度都冷漠了不少。
大概是觉得在它身上做的是亏本买卖,能不能卖出去还说不定,白费这么多钱培养。
但没办法,它还是要继续花他的钱,吃每天的小肉干。
区别是以前无忧无虑地吃,现在是心思深沉地吃。
店主越来越不喜欢它了,但没有关系,它也不喜欢店主。
它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即使曾经有被买走又被退回来的同类警告过它,不要轻易跟着这里的人类顾客离开,因为他们都不是正常的人类,比店主还要不正常的那种。
他们很危险,他们会喜怒无常,他们会忘记给它们添饭,甚至还有可能虐待它们——即便如此,它还是很想离开。
所以,它笨拙地对着每一个来光顾的人类摇尾巴,露出它好撸的肚皮。
但是它太贵了,大部分人只是恋恋不舍地摸了它,又无情地抛下它离去。
命运在这里一分为二,在凌尘经历过的那个部分,他成功赖上了周女士,顺利跟着她回了家,见到了赵辞镜。
而在摇摇的记忆里却并非如此。
它在店里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两个人类决定带它走。
那两人凌尘并不认识,是个单亲爸爸带着初中年纪的男孩,小胖子一进店门就看中了这只大白狗,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
他和父亲磨了很久很久,终于把它买下了。
萨摩耶和父子俩离开了这家店。
这是自一年前来到训练中心后,它第一次离开这个地方。
它好奇的眼睛转来转去,它看见了以前只能从店门看见的外面的大马路,看见了像自己的毛一样厚实洁白却又高远的云层,那上面会不会也住着一只巨大的萨摩耶?
风吹过毛发的感觉是如此迷人,它就像一个出生在监牢的孩子第一次拥走出狱门。
它被兴奋冲昏了头脑,而忘了当年那位前辈给它的告诫。
——人类很危险。
那个小胖子仿佛从没学会闭眼,从看见它的第一眼开始,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
直到双手掐住它的脖子,使它的喉管被压迫摩擦,挣扎、用尽全力,也无法再吸上一口空气。
那次它差点死了。
小男孩是毫无征兆地爆起的,在此之前他从没虐待过它,甚至对它非常非常好。
是那种满足了它对主人所有幻想的好,从不吝于它要吃掉多少小肉干,也不在乎它需要多少陪伴。
当然,也不影响他发作时,对它下了死手。
男孩的父亲及时救下了它,并给了儿子一巴掌。
父亲说要把它送走,让情绪稳定的人养它。而小男孩不愿意,他反抗激烈、以死相逼,父亲不得已,只能将它留下。
此后,他对它又恢复了曾经的好。
他还诚恳地向它道歉,说自己再也不会这样。
它相信了。
只是和他在一起时,怎么也无法完全放下防备心。
它还为此感觉有些愧疚。觉得主人只是一时崩溃,自己却因此再也无法完全信任他。
它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主人,不应该这么想他。
可事实证明,这种防备心是对的。
如果它是一个人,可能会将自己的遭遇类比为人类的家庭暴力。
都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小主人起初还会在虐待完它以后痛哭流涕,说自己不是故意这么做的,说自己一定会改正。
然而随着方法不断的承诺和推翻,他大概自己也厌烦了这种注定做不到的保证,干脆连道歉都不再说了。
一年的抚慰犬训练让它对人类友好、绝不会伤害人类,即使在被人类伤害的情况下。
可没有任何训练教过它,要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保护自己。
它厚实的毛发因被揪扯而变得坑洼而稀疏,遮不住被掐、抓、挠的血痕和淤青。它变得难看起来。因为主人总忘记遛、或是懒得溜它,大狗旺盛的精力无处释放,它变得暴躁、“不听话”,于是被关进杂物间,被饿一顿、饿两顿,都是常有的事。
从一开始的以为是偶然,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从一开始的幻想会改变,到后来的心如死灰。
它想,也许自己从来就不该离开训练中心。
可它的命也从来就不因为“它想”而改变。
有一天它感觉自己真的快死了,本能使它选择挣出狗绳。它拼命逃远一点、再远一点,却在当晚被主人轻松找回来。
他说:“你要是那么想离开我,那你就去死吧。”
男孩虽然不过初中年纪,却已经又高又壮。他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它时,一股寒意从脚到头直冲它的头顶。
这大概是它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他也大概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把它杀死。
为了不让父亲发现,他抱着它满身是伤、瘦骨嶙峋的身体,跑到家附近的铁路路线旁,把它丢在铁轨上,任由未来某一时刻的车轮将它碾碎。
它躺在铁轨上,不停地呻吟着。
它感受到沉重的身体和沉默的空气。
它感受到铁轨由轻到重,慢慢震动起来,动静越来越大。
远处传来嗡鸣,那是火车逼近的声音,是死亡降临的声音。
也许是上天终于怜悯了它一次,常年荒芜无人的铁轨边,正好有人徘徊在那里。
那个人正好看见了它,又正好在火车压上去的前一刻,正好拼命把它从车轮下救了出来。
凌尘透过摇摇的眼睛,看见它第一次遇到赵辞镜的场景。
作为一只被训练来救人的抚慰犬,它和赵辞镜的初遇却不是它救了赵辞镜。
而是赵辞镜给了它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