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平生这才注意到那食盒和隐隐透出的茶香,微微一怔,看着白小白那副纯然好学、又带着些许不安的诚恳模样,了然地笑了笑,笑容比平时更真切了几分:“师妹有心了。既是论道,清茶一盏,正得其所。”
他并未推辞,示意白小白将茶具取出。白小白依言照做,斟上一杯清茶奉上。
魏平生接过,轻嗅茶香,颔首表示赞赏,随即竟真的将卷宗推到一边,开始详细为白小白讲解起来。他从昨日出手的原理讲起,延伸到灵力属性的细微差别、不同应对手法的优劣、乃至与舒君璧所授法门的对比印证,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听得白小白如痴如醉,就连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凌珑,也不自觉地沉浸其中,感觉受益匪浅。
这一番请教,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魏平生讲得投入,白小白问得巧妙,两人竟有些棋逢对手、酣畅淋漓之感。
末了,白小白真心实意地躬身行礼:“听师兄一席话,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多谢师兄指点!”
魏平生心情极佳,扶了扶眼镜,笑道:“师妹悟性极高,一点就透。日后修行若有疑难,可随时来寻我讨论。”这承诺,可比什么礼物都贵重。
目的达成,白小白和凌珑心满意足地告辞出来。
走出老远,凌珑才兴奋地掐了白小白一下,低声道:“小白!你太厉害了!没看出来你拍马屁功夫这么到位!你看把魏师兄给哄的,眼睛都快笑没了!”
白小白:“……” 师姐,咱们能换个词吗?那叫真诚的请教和感谢!
不过,看着凌珑比自己还高兴的样子,她也忍不住笑了。能这样轻松地解决问题,感觉确实不坏。
“走!找三师兄去!说好了去试酒的!”凌珑兴冲冲地拉着白小白,又往王望野那位于执剑峰偏僻角落、总是飘着酒香和奇怪食物味道的小院跑去。
王望野早已等候多时,院中的石桌上,摆着几碟看起来……十分不同寻常的下酒菜——有烤得焦黑却香气扑鼻的不知名兽肉,有浸泡在诡异绿色酱汁里的灵菇,还有一碟红得吓人的灵椒拌笋丝。
而他本人,正宝贝似的捧着一个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小酒坛,坛口泥封刚拍开,一股浓烈如火、带着辛辣果香的酒气便弥漫开来。
“来得正好!刚开坛!小师妹,快来尝尝三师兄我新酿的‘烈焰烧’!保证够劲!”王望野看到她们,大笑着招呼,给两人一人倒了一小杯那色泽金黄、却散发着灼热气息的灵酒。
又指着那几碟菜:“还有这些,都是我精心炮制的下酒好菜,独家秘方,外人想吃都吃不到!”
看着那碟红艳艳的灵椒拌笋丝,白小白和凌珑同时咽了口口水,这次不是馋的,是吓的。
但气氛烘托到这儿了,不尝似乎说不过去。
白小白硬着头皮,先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那“烈焰烧”。酒液入口极烈,如同吞下一团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但随即一股磅礴温和的灵气便化散开来,通体舒泰,精神为之一振!
“好酒!”她忍不住赞道,虽然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凌珑也尝了一口,小脸瞬间变得通红,张着嘴直哈气,却也跟着点头:“够烈!过瘾!”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目光投向那几碟“精心炮制”的下酒菜。
在王望野期待的目光下,白小白夹起一筷子那诡异的绿色灵菇,闭眼塞进嘴里——味道居然出乎意料地鲜嫩爽滑,那绿色酱汁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香,十分开胃。
凌珑则勇敢地尝试了那红得吓人的灵椒笋丝,只一口,就猛地跳了起来,满院子找水喝,嘴里喊着“辣死了辣死了”,惹得王望野哈哈大笑。
白小白也尝了一点,果然辣得霸道,却也鲜香无比,极为过瘾。
三人就这样,围坐在王望野杂乱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小院里,喝着烈酒,尝着怪菜,天南地北地胡侃。王望野说着他下山历练遇到的奇闻异事,凌珑讲着各峰长老的趣事糗事,白小白则偶尔插几句来自现代社会的奇妙比喻,引得两人啧啧称奇。
酒至半酣,气氛越发融洽。就连总是吵吵闹闹的凌珑和王望野,也难得地和平共处起来。
阳光透过院中老树的枝叶缝隙洒下,落在空了的酒盏和菜碟上,也落在三个年轻人带着笑意的脸上。
白小白看着微醺的凌珑正试图去抢王望野最后一块烤肉,而王望野则护食地躲闪,口中笑骂不休。
她忽然明白,王望野所谓的“试菜”,或许本意也并非真的需要她们品鉴,只是用他特有的、看似不羁的方式,提供了一个让大家能自然聚在一起、轻松相处的理由。
这份看似粗糙随意的情谊,在这冰冷的修仙世界,在这危机重重的执剑峰,显得格外珍贵。
她端起杯中残余的、依旧灼烈的酒液,向着吵闹的师兄师姐,无声地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喉间如火烧过,心里却是一片暖融。
或许,前路依旧艰险,师尊的意图依旧莫测,但至少在此刻,她并非独身一人。
这便够了。
王望野小院中的那场小聚,酒酣耳热,笑语喧哗,终究未能完全避开那双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眼睛。
云绮静立在远处一株古树的阴影里,身形与暗影完美融合,仿佛本就是其中一部分。她看着白小白与凌珑说笑着从王望野院中走出,两人脸上都带着放松的笑意,尤其是白小白,那是一种似乎暂时卸下了沉重负担的、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轻快。
云绮的黑沉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任何光彩。她只是静静地看,如同观察着棋盘上几枚意外脱离了既定轨迹的棋子。
待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执剑峰主道的拐角,云绮也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阴影,下一刻,已出现在舒君璧那清冷寂静的殿阁之外。
她无需通传,径直入内。舒君璧依旧坐在窗边,指尖一枚白玉棋子悬于棋盘之上,迟迟未落。窗外流云舒卷,映得她侧脸轮廓愈发清绝孤冷。
“主人。”云绮的声音平直响起,打破了满室寂静,“白小白今日晨间收集竹露,沏茶一盏,与凌珑同往百卷斋,以请教灵力运用为名,滞留一个半时辰。其间言辞恳切,奉茶致谢,魏平生颇为受用。其后,二人转往王望野处,饮‘烈焰烧’三杯,尝其新制菜品,言笑约一个时辰方散。”
她的汇报精确得像尺子量过,不带任何修饰与情绪,只是将所见所闻机械复述。
舒君璧悬着的棋子终于轻轻落下,发出清脆一响。她并未转头,目光仍落在变幻的云海上,声音淡漠:“以请教为名,行答谢之实。倒是学了点迂回的心思。与魏平生论道,同王望野饮酒……她倒是很快便摸清了该如何同她这些师兄师姐打交道。”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讽,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她无关的事实。
“凌珑心性单纯,易受感染。魏平生好为人师,喜人奉承。王望野看似不羁,实则孤僻,鲜与人亲近。”云绮继续平板地补充,如同在汇报一份关于器物特性的文书,“白小白似乎颇擅此道。”
“擅于融入,亦或擅于利用?”舒君璧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一颗偏离命轨的棋子,不安于沉寂,试图在棋盘上寻找其他棋子的呼应……有趣。”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云绮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她可曾察觉你的注视?”
“未曾。”云绮回答得毫不犹豫,“其神识修为,不足以感知我的存在。”
“嗯。”舒君璧复又看向棋盘,指尖拈起另一枚黑子,“继续看着便是。执剑峰太久没有新的变数了,看看这涟漪,最终能扩散至何种地步。”
“是。”云绮躬身,身影如烟般淡去,再次隐于无形。
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白玉棋子偶尔落在棋盘上的轻响,和香炉中笔直上升的、仿佛凝固了的青烟。
舒君璧的内心,却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白小白。这个本应在寒潭底悄然腐朽的名字,如今却鲜活地在她眼皮底下活动着,努力修炼,小心周旋,甚至开始尝试建立属于她自己的联系。
命轨之变……果然玄妙莫测。即便她逆转光阴归来,手握“先知”,也无法完全掌控所有变数。这枚意外存活的棋子,其每一步偏离,都可能引发出乎意料的变化。
她并不在意弟子间的亲近往来,甚至乐见其成。融洽的师门关系,本就是最好的伪装之一,能让她这“温和悲悯”的执剑长老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只是,这白小白……似乎比她预想的更要聪敏些,也更能适应这个残酷的世界。那份在经阁初遇时的惊惧惶恐犹在眼前,如今却已能镇定自若地与师兄师姐谈笑风生,甚至懂得用技巧来表达谢意,维系人情。
这份适应力和学习速度,倒让她对其“废物资质”的评价,稍稍修正了几分。或许,值得投入更多的关注,看看这颗棋子,最终能成长为何种模样——是能为她所用的意外之兵,还是需要提前抹除的不稳定因素?
就在她思绪微转之际,殿内某处阴影忽然一阵不自然的扭动,一道比云绮更加模糊、几乎与环境彻底融为一体的黑影悄然浮现,单膝跪地,无声无息,如同最忠诚的暗夜猎犬。
那是“幽影卫”,独属于她、直接听命于她的绝对力量,行走于光暗之间,为她处理那些无法见于台面的事务。
“讲。”舒君璧并未看向那黑影,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之上。
黑影发出一种极其沙哑、仿佛金石摩擦般的声音,低沉而迅速地汇报:
“禀主上,天工峰与神兵阁近日于西境‘黑风谷’发现一处上古炼器师洞府遗迹,双方争夺激烈,已各有伤亡。属下依计暗中推波,散播洞府内存有‘涅槃金晶’消息,天工峰长老赵千钧已亲自带队前往,神兵阁副阁主宋允亦已动身。两虎相争之局已成。”
舒君璧指尖微顿,眼中掠过一丝冷芒:“赵千钧……宋允……很好。让他们斗得更狠些。必要时,可让遗迹‘偶然’崩塌几分。”
“是。”
“南疆‘蛊神教’与‘五毒门’旧怨已重新挑起,为争夺一处瘴气灵眼,双方弟子冲突不断,各有死伤。蛊神教圣女疑为五毒门暗算,身中奇毒。”
“添一把火。”舒君璧语气淡漠,“让五毒门掌门最宠爱的小儿子,死在南疆。用蛊神教的手法。”
“遵命。”
“东域沧澜江流域,三大家族为新发现的中型灵石矿脉归属争执不下,互有摩擦。齐家暗中联络我问剑峰,似有意寻求支持。”
“准。暗示齐家,若愿献上矿脉收益五成,执剑峰可保其占据矿脉主导。同时,将齐家联络我峰之事,‘无意’透露给另外两家。”
“明白。”
“北境魔域边缘,‘血煞宗’与‘白骨魔宫’势力范围接壤处摩擦加剧。据查,血煞宗少主血厉昨日遇袭,重伤濒死,疑为白骨魔宫少主骨枭所为。双方麾下魔修已开始集结。”
听到此处,舒君璧终于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算计。魔域内乱,是她最乐见其成之事。
“很好。确保血厉活下来,但让他伤得再重些,最好损及根基。让骨枭的嫌疑……更大一些。必要时,可留下几件‘确凿’的证据。”
“是,主上。”
黑影一条条汇报着,皆是修仙界各處正在或即将掀起的風波與紛爭,其中大半,背後都有舒君璧那雙無形之手在暗中撥弄。她的命令簡潔而冷酷,每每直指要害,於無聲處點燃烽火,於微末時埋下禍根。
她重活一世,深知未來仙魔大戰的慘烈与变数。与其被动等待灾难降临,不若主动出击,将水搅浑,与乱局中布子,为自己争取先机与最大利益。这些纷争、死伤、宗門傾軋,在她眼中,不過是宏大棋盤上必要的損耗與交換。
黑影領命,逐一記下,最後悄無聲息地沉入陰影,彷彿從未出現過。
殿內再次只剩下舒君璧一人。她緩緩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眺望著執劍峰下雲海翻湧,以及更遠處若隱若現的宗門群峰。
窗外陽光明媚,仙鶴清唳,靈光隱現,一派仙家氣象,祥和安寧。
窗內,她身影孤絕,周身卻縈繞著無形的、冰冷徹骨的謀算與殺伐之氣。
光明與黑暗,溫和與冷酷,悲憫與狠厲,在這一人身上,形成了無比詭異而又和諧的統一。
她享受這份寧靜,亦熱衷於攪動風雲。保護她想保護的,摧毀她欲摧毀的。這便是她的道,從上一世血與火的教訓中淬煉出的、絕不容許再次失敗的道。
“变数……”她轻声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欞冰冷的玉石表面,“无论是宗門,魔域,还是……身邊的棋子。都尽在掌握才好。”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層層雲霧,落在了遠處那間小小的“竹幽”院落方向。
而那院落之中,對這一切暗流汹涌毫无所觉的白小白,正将今日与師兄師姐相處的点滴溫暖仔細收藏心底,同時對著一枚練练习的玉简,认真琢磨著白日里魏平生指点的灵力技巧,以及……如何能更好地完成舒君璧那每日不變的背書課業。
她并不知道,自己這看似寻常的師門交际,已悄然落入了那双深不見底的眼眸之中,成為庞大棋局上一個正在被重新評估的小小变量。
平靜的湖面下,暗流愈發湍急。而執棋者,已然落子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