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珑回宫里的时候,陈珣已经在等她了。
他们姐弟俩素来和睦,陈珣又是个好脾气的,哪怕登基五年,对上这个陈珑混不吝的姐姐,也还是当年温煦的性子。
“长姐。”
四下无人,陈珑索性不行礼,直接和陈珣相对坐下了。
她叹一口气:“都忙完了?快年节了,各处都赶着要处理完堆积的公务,只怕你忙得不可开交。”
陈珣弯了弯唇,轻轻道:“一切还好,倒是长姐,瞧着消瘦了。”
陈珑想起萧溪来,意有所指地指一指隔间的那些卷宗:“我这里堆积的宫务繁忙——你早日找个皇后回来,我也就能心宽体胖了。”
陈珣咳一声,错开话题:“听闻长姐府里丢了东西,是母亲留下的香炉。”
说起这话来,陈珑微微蹙起眉,叹口气:“是……”
她把事情的原委给陛下讲了,末了道:“这是不敢动我,才拿我的炉子来撒气。”
陈珣听完这事,也皱了皱眉,“这件事情,说到底是长姐受了委屈。”
“我来正是为了这件事情,母亲当年也留下了几个博山炉给我……”
陈珑摆一摆手:“我不抢你的,母亲留你的东西你自己收着——冤有头,债有主,谁动了我的东西,我自己心知肚明,是绝不会放过这厮的。”
她咬牙切齿:“这事没完。”
陈珣挑眉。
“长姐想怎么办呢?”
陈珑笑笑:“他不是赶着宵禁时候偷我炉子吗?”
温厚的帝王瞧着自家长姐似笑非笑地冲他一招手,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长姐和广平侯带着逃学的时候,于是情不自禁凑了耳朵过去。
这天之后就是腊八节,依例,帝王向百官赐腊八粥。
陈珣后宫无人,由陈珑这个长姐代为掌管中馈,赐粥的事情也由她全权负责。
这事情自有流程,然而真正办下来却到底还是需要人看着,各处时不时出上点无伤大雅的岔子,需要人盯着变通。
陈珑忙了一上午,到下午才消停。
中间亲自去给她家小妹送粥的春枝回来,道:“清泽殿下仿佛是略染了些风寒,咳得厉害。”
陈珑彼时只入耳个清泽,连具体说了什么,也还是系统提醒了,才琢磨回来。她匆匆忙忙吩咐人去送了润喉的补品饮子过去,又偏头吩咐人:“告诉她,今日事忙,我晚两天就去看她。”
尔后又忙活起来。
等她终于闲下来,春枝颇八卦地凑了过来,似笑非笑:“殿下这几日囿于宫务,只怕不晓得,昨夜闹出来了件大事。”
陈珑还没反应,系统“噌”一下子开了机,连带着陈珑一起,聚精会神地准备听八卦。
春枝咳了咳,言简意赅地总结道:“陆侍郎被郭侍郎打了。”
陈珑顿了顿,理清这关系:“陆敞被刑部那位打了?”
——郭侍郎就是那天闹着要抄检广平侯府的那位。
至于陆敞……
陈珑咬牙,托这厮的福,她的炉子可还没找着呢!
春枝憋笑憋得颇努力,一侧的春叶无奈摇摇头,添上一勺安神香,带着殿里其他小宫女们出去,留着陈珑和春枝在这儿唠嗑。
“可不是,这两位如今都在自己府中躺着呢。”
“前几日郭侍郎结了广平侯府的案子,说是广平侯府与当年周王谋逆一事浑不相关。陛下说看他卷宗,有些不清楚的地方,召他来问一问。一问就是一下午,郭侍郎临走都宵禁时分了。殿下也晓得,如今虽然坊禁松弛,但是为了夜里安全,宫城附近几坊,入夜还是严格得很,各处都有巡视的。”
——宵禁持续已久,规定各坊众人敲钟之后不许外出。
然而先帝时,城中起过一场大火,城南坊墙损毁颇多,一时之间也没有重建起来。这之后,城中与坊市相关系的宵禁制度倒是松弛了不少,坊墙逐渐坍圮,许多地方入夜也逐渐灯火通明,人声喧闹。
只是临近宫城所在的地方,宵禁还是执行的颇严格的。
违反宵禁,夤夜外出,被巡夜的武侯痛打一顿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
春枝说到这儿,微微露出一点逐渐憋不住的笑:“陛下担忧郭侍郎被巡夜的金吾卫和武侯误会,特意拨了几个金吾卫给他,沿途守卫。孰料路上遇见个醉鬼,喝得酩酊,在路边发癫,大喊大叫的,看见郭侍郎的马车,一下子扑上去,差点惊了马。郭侍郎年纪大了,登时就被吓着了,那醉鬼见他那样子,哈哈大笑,郭侍郎恼怒之下,吩咐人去抓住那醉鬼,扭送去京兆尹。”
“那醉鬼自然挣扎,正好惊动了武侯们,过来就把他揍了个服服帖帖,等送到京兆尹,撩起头发来一看……”
春枝适时一停,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
“听闻陆侍郎幼时曾经磕掉过一块门牙,如今正好凑对——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陆侍郎!如今他另一个门牙又被打掉一半儿。他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却还龇牙咧嘴地吓唬郭侍郎,登时就把郭侍郎吓得翻着白眼晕了过去。听说现在还不清省,家里人都觉得是撞了邪,想要请人来跳大神,可是碍于陆家,还不敢呢。”
陈珑愣了愣,也笑出来。
她笑了笑就收敛了笑,倒是春枝,坐在脚踏上笑了好久,差点失手打翻了春叶给她倒的茶,才堪堪停住,抬起头,一双笑出泪花的眼看着陈珑。
她跟着陈珑多年,这会子差不多猜出来,试探问:“殿下早知道这事儿了?”
陈珑似笑非笑地挑一挑眉。
“你猜?”
春枝便悟了。
“殿下知道了,也不跟我说,只看着我在这里讲笑话。”
陈珑闭着眼。
这事儿说来,本该是和她有点关系的。
陈珑叫系统替她去查证了一下,那指使人毁她炉子的不是旁人,就是这陆敞这疯子。既然毁了她炉子,她也不好不奉还些什么。
上辈子她被逼嫁陆敞,今夜的事就是个引子,一点火星迸溅出来,引爆了后续所有事儿。
上一遭剧情里面,广平侯还不曾回来,她婚事未定,诸多人虎视眈眈。
这一夜,她探望小妹,回来时天色已晚,被喝醉的陆敞扑到车边,马受惊,陈珑惊落马车,还摔伤了胳膊,妥妥的受害人。
偏偏不知谁安排了巡夜的人,堪堪来晚一步,只看见了陆侍郎酩酊大醉,扯着长公主殿下的袖子纠缠不清的场景。
陈珑从此被缠上,一时声名狼藉。
陈珑本人不在乎什么名誉,更不屑提所谓女儿家的名声。
——更何况不过是被扯了扯袖子,能有什么?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了,她不缺钱不缺地位更别说男人,从来只有长公主殿下嫌弃旁人的,若她真要嫁,谁又敢嫌弃她的名声不好。
可惜长公主殿下要受剧情的辖制——她那时候要按着剧情走,也就随着剧本的狗血套路定下了和陆敞的婚约。
这事后不久。
广平侯一家回了京。
旧日人婚约已定,人事面目全非。
这一遭陈珑提前宣召回萧珪,正好废物利用,把郭侍郎塞回到了她原本的角色里去。
只是没想到郭侍郎生猛如此,居然还揍掉了陆敞半块牙。
陈珑笑。
手却无意识攥起,抡在桌案上。
不过,她有一件事儿想不明白。
上辈子巡夜的人来得晚,背后安排的人差不离就是陆家人,那昨夜是谁安排了那些人?总不能是陆敞费尽心思安排他们晚点过来,期待着郭侍郎尽兴地揍他一顿吧?
这边厢长公主殿下在这里吃完瓜,那边的京兆府吃瓜也吃得热络。
京兆府有府尹一,少尹二,一个是萧珪。
另一个,是陈珑的倒霉弟弟,唤陈玠,封楚王。
陈玠如今十七岁,最大的梦想就是混吃等死地做个纨绔,可惜他母妃觉得他不能这么无所事事,让陈珣分派了个少尹官职给他。
好巧不巧,目睹了陆敞“龇牙咧嘴”吓唬郭侍郎的那位京兆官员,就是他。
陈少尹难得早来一趟,本来还准备再去睡个回笼觉,直接被一大早晨玩行为艺术的陆敞吓清醒了。
旁人都知道这位上司性情活泼,这会子悄悄来打听:“不知道昨夜那事儿……”
陈玠听见这话,摸了摸鼻子,看向一边的萧珪。
他倒还记得这人幼时和长姐关系不错,后来他去崇文馆读书,长姐带他们组团逃学的时候,也还是带着这人的。
也不晓得在他面前摸水不好好工作,会不会被打小报告到长姐那儿。
却见原本低着头忙公务的萧少尹抬起眼,淡淡看向他。
惯例是眼角堆着淡淡的笑,客套且疏离。
竟然是也想听一听的意思!
陈玠登时兴奋了,手里颠来倒去看了半个时辰的公务也放下了,随手拿起不知哪里顺来的醒木,就着书案当成了说书台子,绘声绘色把昨夜的事儿加上了他本人合情合理的艺术加工,讲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
明明是陆敞大半夜发酒疯被揍,结果被他讲得更像是陆敞大半夜中邪,在他英勇正气下,把那邪祟吓了出来,恨不得冠以章节名“陆侍郎无端招邪祟,勇楚王夜半擒艳鬼”。
众人听得意犹未尽,嗤笑之余很给面子地喝出了满堂彩。直到府尹慢慢悠悠踏进来,才一哄而散。
萧珪也垂着眼坐回原位,不动声色地翻动卷轴。
指尖摩挲那一页书,萧珪想起昨夜方槐的禀报来。
“那姓陆的小子喝多了发酒疯,被刑部姓郭的那老东西揍着呢。”
他那时候赴宴归来,已到了家门前,喝至薄醉,前因后果只听清这一句,似笑非笑:“他们怕是有些私人恩怨,既然如此,你且先叫人引开武侯,别叫巡夜者打扰了他们。”
如今从陈玠神乎其神的转述里头,精准抓住了“陛下问郭侍郎话,以至于他出宫晚了”、“陛下派了金吾卫护送郭侍郎”云云,又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想起宫中那人笑起来时,近似狐狸的一双眼,仿佛遥遥望见那双眼,正似笑非笑地弯着,狡黠地盛满星光。
殊途同归,阿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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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