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过后好几天,郭侍郎和陆侍郎都没去上朝。
倒是那几个金吾卫的家里人,纷纷向着帝王投了诚。
这也在陈珑意料之中。
她挑人之前,特意选了这几个人跟着那位郭侍郎。为着的,就是他们家里有点武官势力,不至于被姓郭的推诿了责任,无声无息除去供人泄愤。
然而这几家细算起来,单打独斗又都斗不过陆家,日后要想太平,必须得给自己找个倚仗。
这事之前,这几家墙头草似的,在帝王、陆家之间摇摆不定。
如今他们打了陆家世子爷陆敞,陆昉唯一的儿子,算是把陆昉得罪了十成十。
曾经摇摆不动的立场立即确定下来,一猛子扎进帝王阵营里头,摆出了忠贞不二的样子。
原因无他。
如陆昉这样的人,老谋深算,心思深沉。
哪怕他摆出毫不计较、外举不避仇的态度来,也难免让人觉得他是憋着一肚子坏水,准备秋后算账,日后再拿他们当刀子使。
至于郭家。
郭侍郎这会子是把帝王、陆家两头都得罪了,也放弃了蹦跶,老老实实窝着,再没有动作了。
郭家本就是江河日下的秋后蚂蚱,眼下连蹦跶都不蹦哒了,也就渐渐式微,不必在意了。
陈珑乐呵看完这场戏,吩咐人又多准备了一份药材,去看了趟她家小妹清泽长公主陈瑶。
小姑娘病得浑浑噩噩了,还有闲心思问了关于这事儿的八卦。
“那位郭侍郎,平时看着也不显眼,这次真是向天借了三分胆——太敢了,来年清明,我有机会一定去给他上柱香。”
陈珑一边笑,一边给人掖被子:“你也不用嬉皮笑脸了,你家驸马快回来了。”
陈瑶和驸马楚衿关系一直不好,眼下听陈珑说完这话,陈瑶登时苦下脸来。
“楚衿那厮要回来了?!”她在病中,性情倒是比往日活泼些,看着陈珑的时候眉飞色舞的:“楚衿回来了,那个什么萧…萧珪也回来了,啧,长姐,你也快要和我一起吃嫁了人的苦了。”
陈珑握着被子的手一紧,兜头给她盖上了。
“闭嘴,好好养病!”
被下传来一阵闷笑声,陈瑶从被子下面探出头来,冲陈珑眨一眨眼。
看望完陈瑶,陈珑回了宫。
才一会去,就接到黎阳大长公主府递来的请帖。
陈珑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位姑姑的生辰要到了。
太/祖皇帝诸多子女,如今算来,也就只有这一位黎阳大长公主还无病无灾地养在京中了。
因是六十整寿,且这一年都没什么大事,所以黎阳大长公主意思着办了个小家宴,请了她一贯喜欢的陈珑。
陈珑叹口气,黎阳大长公主性子爽朗,交际起来倒是不费劲。
只是……
对她的婚事略有些个操心了。
她吩咐春叶去准备寿礼,自己个儿坐在原地喝茶。
春枝蹦跶着进来,神色欢愉。
“殿下——”
陈珑挑眉看她,春枝笑道:“府尹派了人来报,说排查过后,找到了偷殿下炉子的人,已经关进牢里去了。”
陈珑点点头,心知这不过是个出来抵罪的小爪牙。
“让他们按照规矩罚就行,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往重了罚,一切秉公办。”
日子就在这些散碎事情里匆匆忙忙过去,白驹过隙,很快就到了黎阳大长公主的寿宴。
陈珑一早就到了场,才一进门就被一头银发的老太太挽在手里,连她正儿八经的孙子孙女都退了一步。
“好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陈珑一笑:“哪呢,还是个小孩儿呢,您别拿这当借口,今年不给我封压岁钱——这都快年关了呢。”
满堂哄然一笑。
黎阳大长公主拿手戳她眉心:“就知道促狭姑母!”
先帝孩子少,但再往上一辈的太/祖皇帝孩子可不少。
太/祖皇帝从二十三岁一气儿生到了六十三岁,可惜活下来的不多。
大部分死在了太/祖当时的宫廷倾轧里,后来活下来几个,也都陆陆续续寿终正寝或者无故去世。
到六年前周王事发、五年前先帝崩逝,便就只剩下黎阳大长公主这一个人了。
她是太/祖皇帝长女,平日里对陈珑亲厚得很。
陈珑一路到如今,真正算得上的长辈的,也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能给陈珑一封压岁钱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了。
黎阳大长公主一边说笑着,眼却不住往外张望。
陈珑奇了:“您看什么呢?我都来了,还有哪个贵客没来?”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笑。
这边厢她话音一落,就听见外头起了通传声。
“萧少尹来了!”
陈珑心里头咯噔一下,好啊,老太太在这儿等着她呢。
陈珑看向自家姑姑,老太太笑眯眯的,银发上的猫眼石簪子闪着狡黠的光。
那边厢萧珪已经挑帘子进来了,他略抬眼,一眼望见了坐在黎阳大长公主身边的陈珑,目光微动,旋即面色如常,行礼道:“见过黎阳大长公主、明煊长公主。”
黎阳大长公主笑道:“你们几个,快把他拉起来——为了叫你们不拘束,我今日可是别的人都没请,就请了你们两个。”
说着向萧珪招手,“过来,孩子,给我看看。”
周王和黎阳大长公主是一母所生,长姐幼弟,姐弟俩素来亲厚,周王几乎是黎阳大长公主亲自教养长大的。
当年周王被赐死,大长公主几乎是哭瞎了一双眼睛,如今能不把怨怼移情到陈珑身上,已经是很开明的性子了。
不过或许也是因为,周王谋逆之事,还牵扯到了陈珑母后和外祖家,一夕之间就叫她成了没娘的可怜孩子,大长公主心里也把她当成受害者,因而依旧能很平和地看她。
陈珑想到这儿,就叹一口气,理解了大长公主请萧珪的理由。
——周王膝下无嗣,只有萧珪这一个外孙。
如今华洛郡主已去,也就只有萧珪这一丝血脉留存于世了。
当初萧珪才出生的时候,黎阳大长公主就颇喜欢他,也是亲眼看着他长到十几岁的。如今他回来了,没有不请他的理由。
萧珪被拉到了黎阳大长公主另一边坐下。
陈珑觉得这座次有些像林妹妹和宝玉簇拥着史老太君,她垂着眼环顾四周,下头还真有几个孙女陪侍着。
黎阳大长公主叹口气:“哎,当时走得时候,还是那么小一个,如今竟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什么时候穿了官袍来给姑姥姥看一看,我记下来了,到时候也好去给你外祖说道说道。”
说着,就抹起眼泪来:“可惜你母亲,那样年轻一个人,怎么就…当初她小时候,最喜欢来我这里,那么热热烈烈的一个小姑娘……”
陈珑觉得自己的定位有点差错。
这分明就是林妹妹进贾府的剧情——林妹妹是萧侯爷,自己更像是负责逗趣哄老太君开心的凤姐。
“萧妹妹”没提防老太太忽然落了泪,连忙温声劝慰了几句,陈珑也在一边开解:“萧侯爷若要穿着官袍来给姑姑看,只怕姑姑还要避之不及呢——那天我家里遭了贼,就是他穿着官袍来查的案。”
黎阳大长公主成功被逗笑了。
陈珑:我果然是凤辣子。
她笑着看向陈珑,拍着她的手:“你母亲那么端肃一个人,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促狭性子。”
萧珪也看过来,目光温和,还带着点笑。
黎阳大长公主笑过了,又问了陈珑丢了什么东西,陈珑怕老太太忧心,只说不是什么紧要东西,且已经找回来了。
黎阳大长公主借着她开的这个口子,顺利转移了话题:“哎,你那公主府也要早点住人才是,有点人气,也不那么容易招贼了。”
本朝的规矩,公主出嫁后方可出宫。
老太太这是催婚呢!
黎阳大长公主下头一个小孙女此刻也笑道:“老祖宗不用催了,这不是马上就安排好了么?”
说着眼光在陈珑和萧珪身上打了个转,含笑低下头了。
陈珑跟着她的眼光走,也看向了萧珪。
不巧萧珪也正看着她。
今日休沐,广平侯穿了常服,大约是怕老人家念叨,终于是厚实起来,却依旧看得出瘦削的腰线和颀长的身形。
如今虽坐着,那身形也很卓越。
陈珑的眼神在广平侯劲瘦的腰上落了一落,轻咳一声,挪开了。
黎阳大长公主看看自己颇偏爱的两个后辈,“哎,说是安排着,可那么多事情,也不知道我老婆子能不能看得见。”
陈珑心说,您真是谦虚了。
上辈子我人都没了,您老还健健康康蹦蹦跳跳的呢。
这话当然不能对着老太太说,陈珑挑眉故作认真道:“您这是咒我嫁不了人不成,您若看不见了,那我得等多大年纪了才能成亲?七老八十么!”
陈珑本人对成亲成家这事儿,其实很不看重。
说是安排着了,礼部也算着日子了,其实问都还没问过。
她现在满心都是赶紧找出那个害得她需要从头再来的“异常因素”,赶紧光荣退休。
哪怕找不出来,被迫留在这个世界里,那她已经是长公主,弟弟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了,再没人能管得了她,不缺人伺候,也更不会去伺候人。
陈珑至今还记得这位长公主的母后昭源皇后的吐槽:“婚者,女昏,女子昏聩之所为也,这字这么写来,不就是说女子昏了头脑,才成亲成家的么?”
陈珑彼时深以为然。
她这个身份,婚事算不得是必须品了。
是以她要成亲,一定得是真心相许的一个人。
不然也就没那个必要,再把自己扔进一段需要用心维持的关系里头去了。
且这辈子和上辈子不同,她那时候想得是按照剧情,哪怕憋屈一点,也顺顺当当走完剧情完事儿了,所以被人以朝政相挟,她未必真就要与人成亲了。
思及此,陈珑又感叹——人还是不能怕麻烦。
只是眼下要哄老太太开心,这话也就信手拈来了。
不过说完了这话,陈珑到底心虚,瞥了眼萧珪。
他没说话,也没抬眼,只是带着笑,陪坐在老太太身边,一个简简单单,温和孝顺的小辈模样。
黎阳大长公主则是又被这话逗笑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虽则六十岁在如今找个医疗条件下,已经算是高寿了,但任谁都想活得长久一点。
陈珑七八十岁的时候,她比百岁老人还要多许多了。
大长公主叹道:“你七八十,姑姑若还或者,便成老妖精了——哎,我只盼着明年这时候,你和……”
陈珑一阵咳嗽,阻断了老太太的话,那边厢的萧珪也是:“您喝口茶。”
说着递了一盏茶过来,大长公主却轻轻一笑,转而递了茶盏给陈珑:“还是叫珑丫头清清嗓子的好。”
众人哄堂一笑,又说了两句闲话,大长公主便一手挽着一个,去后院宴席上去了。
因并未大办,故而只支了一桌饭菜。
老太太自然是最尊贵的位置,陈珑和萧珪也都被请了上座。
期间大长公主分外努力,就差直接问陈珑“你们准备把日子定在什么时候,孩子准备要几个”了。
陈珑:……
倒是萧珪解了围:“老祖宗别急,已经叫礼部看过了,只是最近几个月,并没有合适的日子,所以一时半会,倒还定不下来。”
大长公主只好怅然地点点头:“也是,再着急也不该委屈了你们两个。”
陈珑:……
她抬眼看向萧珪,广平侯正极淡定地朝大长公主敬酒。
“您说得是,这样的事情,一辈子只一次,哪怕不能十全十美,却也还是想让一切都是最好的。”
大长公主一愣,旋即笑出来:“好,好孩子。”
饭后几个孙女搀着老太太去歇着了,老太太边走还边向陈珑和萧珪摆手:“你们不要走——你们两个先在我这院子里逛一逛,或是去客房歇一歇,等我午睡起来了,还要你们陪我说话的。”
几个孙女簇拥着老太太,逗她开心:“果然祖母最爱的还是殿下和侯爷,如今来了,都不理我们了。”
其中一个孙女落了单,朝陈珑和广平侯行了礼,仪态落落大方,人也爽朗,正是适才打趣陈珑和萧珪的那个:“姑姑和表哥是要先歇着,还是去逛一逛?”
陈珑认得这姑娘,是大长公主年纪最大的孙女,叫琅姐儿。
因为明年要成亲了,所以如今府里的事情都是她管着练手。
她陪老太太喝了不少酒,寻思要吹风醒醒神,听了琅姐儿的话,忽而看向广平侯。
陈珑喝得双颊带上一点滟滟的红,一双眼泛着光,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人,叫人心里怦然一动。
“萧少尹,我才想到,按辈分,你该喊我一声表姑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