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尹杜府尹亲自来见了陈珑,戳在堂屋前:“殿下。”
陈珑拢着大氅,手里头极随意地拎着顶帷帽,看着里头那一片狼藉。
“您请起。”
京城里头权贵云集,京兆府的日子不好过,杜府尹每日提心吊胆,眉心皱出深深纹路来。
他也没料到长公主殿下居然来得这么早,心里只祈祷着丢的东西不算太重要。
又懊恼怎么就支使了新上任的萧珪萧少尹出去办事了,若他在这,长公主殿下对着他,心里说不定也畅快一些。
“除了那香炉,还丢了别的什么吗?”
陈珑看着被翻的乱遭的堂屋,皱起眉头来。
杜府尹擦着汗:“回殿下,除此之外,只那青花石板有些磨痕,大约是那香炉被拖出来时,划出来的——请殿下放下,臣已经叫人去坊间排查了,坊中夜里有宵禁,那香炉又极重,想来还在坊中。”
陈珑疲乏地一点头。
“晓得了。”她顿一顿:“劳烦您了,那香炉是母后留我的遗物……”
杜府尹原本还抱着点期待,以为只是个平常香炉,若真丢了,长公主殿下也不过一怒,如今闻说是昭源皇后留下的,手一抖,眉头上的皱纹愈发深了些。
“殿下放心,臣必竭尽全力去寻那香炉。”
到底是没敢打包票。
陈珑点了点头:“那是个博山炉,样子朴拙,唯上头雕镂的人物精细,且极大极重,若要搬动,怎么也得三四人合力。我还没入府,府里头的人也没摸个清楚,你若问谁,找府令去就是,不用特意来请示我。”
杜府尹得了这句话,登时觉得轻快不少。
这事儿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怕不是监守自盗。
只是费上好大力气,偷个香炉出来,又不能摆又不能卖的,还偏偏瞅准了先皇后的遗物偷,摆明了是要给长公主不痛快……
杜府尹偷瞧陈珑,心里忖度着长公主殿下平日里都是和谁不和睦。
这名单一列就拉了老长一趟子出来,还都是得罪不起的人,杜府尹便愈发愁了。
他愁,陈珑心里也不痛快。
这香炉是当年皇后留给她做嫁妆的,陈珑说不得很喜欢,只是看见了,就觉得安心。
仿佛身后还有个人,给她撑着腰一样。
陈珑是昭源皇后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养到大,她内里就算是个成熟心智的成人芯子,也总免不得为那份母爱动容。
其实这案子再好查没有。
陈珑晨起听说丢了东西,本来以为是金银细软,一听是这大香炉,当即就明白了。
这是打她脸呢。
满京城里头,有闲心思和胆子打她脸的,也没几个了。
能做出这种疯批事的,那就更少了。
陈珑心里敲定了人选,恨不得自己拎着把刀去把人缉拿归案。
可惜没证据。
陈珑想,这时候要是有个监控就好了,扛着那么大个玩意儿,哪怕夜里也显眼得很。偏偏如今靠近宫城的几处坊内,宵禁还严格得很,就算是大半夜瞅见了,为防止挨罚,估计也没人敢说——连找个目击证人都找不出来。
陈珑叹口气,怅然道:“还请府尹尽力而为,若找到了,自然很好,若找不到,也就……”
她没再说下去,杜府尹忙又是一叠安慰的话说出来。
陈珑昨晚又闹了梦魇,这会子累得已是够呛,点点头,“我在这里只会耽误事,先走了,府尹若有了消息,记得及时和我说说。”
她被人恭送出去,迎头撞上萧珪。
萧珪穿着绯色官袍,肩头虚虚搭着氅衣,衣梢还沾了点落雪,在陈珑视线里徐徐化开,没入衣角那一滩水渍里。
这人从来爱干净,如今这样,只怕要难受了。
目光对上陈珑,萧珪微微垂下眼:“见过殿下。”
陈珑后知后觉想起,这人如今是京兆少尹了,自家丢了东西,他也是得来看一看的。
“少尹。”
她手指蜷在袖口里,冻得发僵,这会子极费力地舒展开,指一指萧珪衣角:“是哪里沾染了雪?”
最近一遭下雪是前夜的事儿,街道上积雪已踩实了,也不知萧珪这是去了哪里,竟沾湿了氅衣。
萧珪愣了愣,回头去看,微微蹙眉,叹口气:“沿着拖痕,去寻了那香炉。”
“找到了?”
萧珪难得有些犹疑,抬眼打量一眼陈珑神色,才叹气道。
“是。”
陈珑神色没变,倒是身后的春枝愕然:“这么快?”
萧珪叹气,一字一句斟酌道:“是,偷那炉子的人并未运至远处,便将香炉扔弃在排水沟里了。炉身并未损毁,但炉盖上雕镂的人物,悉数不存了——京兆尹的人已去打捞,然而……”
昭源皇后留给陈珑的那博山炉,样式很精致,雕花朴拙雅致不说,构思也精巧。壶盖上雕了蓬莱仙山,山上人物灵兽林立,各执仙器,那香烟便是从仙器中袅袅而出。①
可惜。
越精巧的东西越脆弱。
从前多巧夺天工,那便多容易被毁掉。
如今既然被毁,那么纵然打捞上来,只怕也不能修复如初了。
“天寒地冻的,没必要为了一个死物叫人下水去打捞,少尹吩咐人叫他们回来吧。”
陈珑叹一口气,看着萧珪:“此次事情麻烦你们京兆尹了,只是还要辛苦你们,替我去查清楚,是谁家小贼做下的这事情。”
她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仿佛要杀人一般。
咬到“小贼”两个字时,她微微抬起眼,看着模样很纯良的广平侯。
“到底是把少尹拉进这如晦风雨之中了。”
陈珑心里头已经猜出是谁做的这事情,她咬牙切齿。
这事情做得,不止要打她的脸,还有刚刚走马上任的萧珪的。只为了泄愤,把旁人所寄托的东西给毁个干净。
此刻,京中最大的销金窟里。
美人环伺,拥簇着就中风流的青年。
那人生得瘦削惨白,指骨瘦长,掂着一盏冷酒慢条斯理地喝着,微微侧脸之际,眼角一粒血红的朱砂痣艳得灼人。
“哎,你说你们,怎么就那么不小心,把那香炉弄坏了呢?”
他把那酒盏极珍重地放下,很珍惜模样,却是下一刻狠狠抬手,把来禀报人的下颌扼住,因着太用力,指节泛白,青筋鼓起。
来回话的小厮被掐得喘不过气来,眼珠凸出来,面色紫绀,两旁的美人看得纷纷掩面,那公子却浑不在意地把人往地上一甩,伸手扯了美人袖子做帕子擦手。
“长公主殿下怎么说呢,伤心么?”
那小厮被丢在地上,缓了片刻才喘过气儿来,垂着头,讷讷半晌,道:“萧少尹找到了那香炉,回话的人说,长公主看着那炉子,脸色很不好看。”
其实原话是,“长公主殿下神情淡淡的”。
青年人手里握着的杯盏咔嚓一声,碎开了,瓷片刺破他皮肉,他狠狠地一甩,把那杯子扔到地上。
众人都以为他要发怒了,却不知怎么的,他忽然笑起来,笑声悠悠荡在楼阁之间,低沉嘶哑,鬼魅一般。
陈珑正坐在回宫的车上,和系统唠嗑。
系统:“你觉得偷你炉子的是谁?”
陈珑:“还能是谁,我本来觉得是陆昉,后来想想,陆昉偷我炉子干什么,拿去烤地瓜吗?我猜着,大约是他儿子陆敞,那个……”
“疯子。”
系统接口道。
陈珑头疼得揉了揉太阳穴:“然也。”
她冷笑一声,扒拉出剧本来,虽然围绕着主线的人物和剧情,因为她提前宣召萧珪回来,有所变动,但许许多多的事情,到也还是循着剧本记述发生了。
长公主殿下摩挲着指尖,露出个淡漠的笑来。
她喝口茶,看着这冬日里头难得的和煦日光,回想起她第一次见萧珪来。
那时节她十二岁,在崇文馆。
崇文馆这事儿,是陈珑八岁生辰那年,不记得是谁坑她,说崇文馆是个好地方。生辰那日,先帝问她要什么礼物,她顺口说是想进崇文馆。
先帝当时就反了悔,想让她换个别的东西,偏偏撞上个倔脾气的陈珑。
他们俩虽然本质上不是父女,但犟性子的确一脉相承。最后先帝别扭不过陈珑,不得不把她充作男子,安排进了崇文馆。
——从此陈珑过上了朝五晚九没有寒暑假的生活。
崇文馆是给皇子皇孙读书的地方,拢共也就二十来个名额。
先帝孩子少,那时候适龄的也就陈珑一个,除此之外都是旁系别支的堂弟堂兄,就陈珑这一个嫡系,且内里芯子还是个女孩儿,于是没一个人敢招惹她的,衬得陈珑独来独往,遗世独立。
一直到萧珪来。
萧珪比她大上一岁,因为宫宴上作出一篇好文章,被特例许诺进了崇文馆读书。
陈珑就记得彼时自己正困得打瞌睡,头一点点的砸桌案。
忽而听见太傅的戒尺声,惊得她一个激灵,差点窜起来。
抬头就看见萧珪静静站在最前头,微微垂眼,带着淡淡的笑。
萧珪那时节才十四岁,就好看得不像样子。
颀长清瘦地立在那里,弧线秀长的眼里收着春日和煦日光,慢条斯理地抬眼,就看见了困得懵懵懂懂的陈珑。
他站在太傅身边,毫无顾忌地笑出来,泛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太傅对他很是满意,当场安排在了在他心里最顽劣不堪的陈珑身边,期待优生带动差生。
陈珑那时候还在长身体,缺觉对她来说实在致命,上课时候难免打盹儿。
某天上课,太傅突击让人写策论,还点了香定了截止时间。
春困秋乏,陈珑正好梦沉酣,忽而被人卷着书敲在肩头,她一个激灵,差点站起来——学生时代的条件反射实在太深刻,几乎已经刻入基因了。
袖子却被人扯住,把她拉回原处,瘦长的指骨推过磨好了的墨。
“小殿下,要写策论了。”
是隔壁桌子的萧珪,他袖子拂过陈珑桌案,留下个纸团,写着太傅布置下来的题目。
学霸还很体贴地分析了一下这题目,提点了陈珑一番这题目可以从那几个角度写起。
这事儿让陈珑少挨了一顿板子。
她心怀感激,于是趁太傅歇着的时候,主动跟萧珪搭了话。
“我知道你,阿溪总是跟我说起你。”
萧珪点点头,微微侧脸看向陈珑,“殿下知道我什么?”
陈珑便历数了身边这位神童的几大功绩,就差当场磨墨给萧珪写个传记出来了。
萧珪听她掰着指头一件件地数,撑不住得笑了出来。
“那殿下怎么看我?”
陈珑被问得懵了一下,俄而竖起拇指来。
“我觉得她说的对!”
萧珪盯着她看了半晌,一双好看的眼弯起来。
“我觉得她与我说的也对,殿下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①香炉的形态是参考了故宫博物院的一个博山炉,不过那个炉子的香烟好像是从蓬莱仙山里涌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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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