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珑和萧珪相对坐着,一抬眼就能看见广平侯平平淡淡望过来的目光,两个人都是眼里带笑。
夜色幽深,只两点烛火,交错映在他眼里,映出一片广袤无际的荒野,席卷着吹彻霜寒的春风,把冰雪都消融。
她手里囫囵牵着广平侯一只袖子,平整的官袍揉出几层褶子,“你走那一年,我就想,倘若我能出得去,一定把你带回来,关在我宫里,死死守着,谁也不能夺走。”
听她说起当年旧事,萧珪垂着眼,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遮掩住多少暗潮汹涌。
“话说得这样深情,却一封信也不曾寄给我。”萧珪抬眼看向长公主殿下,叹一口气,把那袖子抚平整后又重新递给她,任她在手里揉捏。
“那些年走的时候,心里总有个盼头,以为日子过得实在苦闷无端,拼了命也想有点你的音讯,觉得但凡能得你只言片语也是个盼头,后来没想到,却是用这个盼头变成了另一个盼头——盼着明天就能收到你的信,也就一天天硬撑下去。”
“到而今回京城,才晓得原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陈珑咬着唇不吭声,不提防被人就着手腕轻轻一拽,手肘拄在广平侯膝盖上,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耳垂,广平侯合着心头血一字一句地诘问:“只是那时候却还是气不过,到现在也还满心都委屈着——纵然是受了委屈,说给我听一听也是好的,怎么那么受不了委屈的人,就那么能忍了呢?”
广平侯夤夜入宫的事情自然被死死瞒下,然而长公主殿下第二日眼底深深的两片青却怎么也藏不住。
而趁她养精神的间隙里,朝堂之上乱成一锅粥。
仿佛腊八那天赐给诸臣的一锅浆糊一般,乱七八糟。
萧珪的身家越查越多,众人一一起底,最后连一直不吭腔的陆相公也悠悠感叹:“广平侯还真是深藏不露,富可敌国啊。”
这话直直可着帝王心窝子里去,要把历来皇帝最常猜忌的那一处攮个对穿,靠余劲儿把萧珪怼死在城墙上,和他外祖的血流淌在一处。
这要是寻常人家,顾忌着家人性命、宗族荣光,怕是早自乱了阵脚。
可惜广平侯孤家寡人一个,唯一一个有婚约的姑娘也十分有分量,旁人轻易动不得。
上辈子靖国公靠着儿子尚公主把广平侯拿捏得紧凑,眼下长公主殿下安然歇在寝宫里,他丢了手头这张底牌,整个人很是吃亏。
劲头儿也一下子弱势下去。
因而哪怕他言之凿凿、其心可诛,广平侯在听见这一句话的时候,也还是眼都没抬,也不吭声,只是秉着笏立在那儿,淡然得很的模样。
朝堂上为他这态度又吵成一团,关键时候更有人直接把话说破了,把周王那事儿摆上了明面,也把所有人的疑窦都问了出来:“当日周王抄家,并不曾搜罗出多少东西,如今萧少尹手底下这些钱财,可与周王有什么干系么?”
满堂一寂,随即翻出更大的波浪。
众人争执起来,吵作一团。
陈珣坐在上头,指节微曲,抵上太阳穴。
同样揉着太阳穴的还有正等人的陈珑,陈瑾递回信来,说是今日归来,她一早便来等候,扣着手指等她最后一位“妹妹”。
第一盘点心吃完,外头终于有人来通传:“殿下,梁王回来了!”
唇边抿出一丝淡淡的笑来,陈珑扣着手指抬起头,就见陈瑾携着个姑娘进来。
她盯着看了看,问:“你叫陈湲,是么?”
陈瑾比去时多了几分宽厚稳健,依旧是清俊瘦削的少年郎,整个人立在那里清爽干净,却无端叫人觉得可靠。
陈湲站在他身边,生得极温婉,鹅蛋脸,微窄的额头,眉色浅淡,纤细微弯,眼比寻常的杏眼略长上一分,眼中有滟滟水光。
她静静站在那里时,总叫人觉得她与这京华赫赫气象格格不入,仿佛是个合该生在江南水乡的娇软姑娘。
陈瑾点点头,怕身后怯生生的小姑娘不敢答话,替她说了:“是,端泽。”
端泽是陈珑替这小丫头拟的封号,只是,她抬眼瞧着陈瑾暗暗地笑,心说眼下替她认得这么殷勤,来日里不好请帝王赐婚,只怕有的是后悔的时候。
她抬眼,打量着他身后的陈湲。
原书里头,陈湲是重生的,上一世她被陆昉特意安排了,假称凤子龙孙送进宫里头来,和他内外接应着谋害帝王,预备推那位假皇嗣上位。
他算计得无遗策,可惜人心总出纰漏,陈湲与陈瑾日久生情,在假兄妹的壳子里头活得憋屈,最后左右为难,结局潦草。
后来重生,晓得自己不过是陆昉的棋子,于是明面和陆昉合作,背地里头却暗中和陈瑾通了消息,最后终于改变了故事的结局和自己的命运。
当然,在她那故事里,前后两世,陈珑该惨还是一样的惨。
她天生就是这场故事里头故意骗人眼泪的悲催角色。
而此刻,那个陈瑾心里头怯生生、娇滴滴的小姑娘,这会子正在他身后,眼眸明亮如星子,甚至还对她轻轻笑了笑。
陈珑支着腮,觉得有点儿意思,瞥一眼陈瑾:“歇着去,我和她说说好。”
到底没称呼一声端泽。
陈瑾不放心地看了眼她,又看了眼陈湲。
陈珑被他这动作弄得想笑,慢条斯理跟系统吐槽两句后笑骂一声:“长姐还能吃了她吗?”
系统:“可以看出,你平时是有多么凶残了。”
陈瑾抬手作揖离开,再四回头望着身影伶仃的陈湲,陈珑托着腮看着,叹口气:“你与阿瑾,这几个月,关系很不错。”
又抬手,示意她坐下。
陈湲双手交叠腿上,稳稳端坐。
她生得温婉,妆容饰品也应简约,静静坐在那里,绰约生姿,如出水芙蓉一般。
陈珑亲手给人到了茶水,只听见陈湲缓缓开口:“长公主殿下——”
陈珑纠正她:“你该唤我一声长姐。”
“长公主殿下不是看出来我不是真真正正的端泽长公主了吗?”陈湲道:“怎么还要认我这个假妹妹?”
陈珑转过头看她,她也望过来,一双眼里干干净净的:“殿下的眼睛会说话。”
陈珑抬手虚虚抚上自己的眼:“多谢你夸我。”
“不客气,诚心的。”
陈珑笑了笑:“册封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你不是端泽长公主,世间就没有端泽长公主了。”她看向陈湲:“眼下这么说,不怕掉脑袋吗?”
“长公主殿下是仁善人,不会杀我。”陈湲端端正正地坐着,头微微斜向陈珑一侧,认认真真地看着陈珑:“我是有用的人,殿下更不会杀我。”
“后一句对了。”
“而且。”陈湲微微一笑:“我看上您弟弟了。”
“…哪一个?”
陈珑默了一默,陈湲生得温婉秀气,气度高华,但人带着点小家碧玉的味道,像是那种你跟她说句喜欢她,她就能小脸通红,低头羞涩一笑的姑娘。
陈珑看过原书,知道陈湲虽然言笑晏晏,语气温柔,但是性情比较直爽,说话不会兜太大的圈子。
但是这么直接。
陈珑抿一抿唇,有那么一点惊。
“梁王殿下,陈瑾。”陈湲弯了眉眼,答得坦坦荡荡,说起陈瑾的时候,眼里有着光。
陈珑也看向她:“先跟我掰扯掰扯,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别扯什么我的眼睛会说话,我全身上下只有一张嘴会说话。”
陈湲:“…我听说靖国公…哦,陆相公独子陆敞,早些时候惊着了郭侍郎,又因为夜袭长公主殿下,被抓起来了?”
陈珑想了想,明白了。
——毕竟是重生的吧?发现剧情变化了,立刻就能代入自己排查一遍,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索性就一开始捅破了,隐晦地告诉自己,剧情不该是这么发展的,但既然这样发展了,肯定自有其道理,肯定是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既然目的已经被知道了,为了保命,不如将事情全盘托出,多个合谋的来得痛快。
像是会坦言自己看上了陈瑾的陈湲做出来的事情。
她抿一抿唇,点了头。
陈湲却是继续道:“我适才没瞎扯,我没有骗殿下——您的眼睛确实会说话。”
陈珑被逗得笑出声来。
“说说吧,小冒牌货儿,你有用在哪里?”陈珑抬手做砍头状:“说不出来,就——”
陈湲微微倾身:“您要扳倒陆相公,我就是人证。”
“……”陈珑轻咳一声:“陆相公乃国之栋梁,我怎么会……”
“别扯了。”陈湲云淡风轻地瞥她:“国之栋梁的亲儿子都被您塞监狱里坑死了。”
陈珑无奈叹气,敞开了天窗说亮化:“陆昉藏下的那个男孩儿,如今在哪里?”
陈湲看向她,抬了抬嘴角,眉眼弯弯。
“您看,我就说我是有用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