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昏厥后数日,停摆数日的朝会又被曾经垂帘岁余的明煊长公主一手操持起来。
百官林立殿中,看着长公主殿下在帘后,音色依旧还有些沙哑,众人面面相觑,想起长公主被刺杀的事情来。
上一遭的三司推事原地解散了没多久,很快又匆匆忙忙操办起来。
原先的小三司也成了大三司,大理寺、御史台、刑部的掌事官员亲自打起精神开始审理案子来。这帮老油子办事麻利,很快就送了许贵太妃、许氏女的口供来。
至于陆敞,刑部的林尚书皱着眉,很为难:“他或是冷笑,或是破口大骂,一句也不肯多说。”陈珑本来也没期待着他说些什么,且晓得众人忌惮陆昉,未必敢对着陆敞上刑。
只是这么些个口供,差不多也够了。
她扣着桌子,在帘后幽幽发问:“陆相公还自己给自己禁着足呢?”
朝堂一寂,才有人战战兢兢地出来回话。
“陆相公抱病在床,不能起身了。”
众人面面相觑,大略都听说了,陆相公被他那倒霉儿子给打了。
这倒叫陈珑颇有些讶异,可惜系统对这事儿也抓瞎,这会子也不好问春枝,陈珑抿着唇先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握着手里的奏章细看。
是关于陆敞的惩处——罪名和刑罚都是三司拟定好了的,只是要经帝王首肯,才能用刑罢了。
陈珑垂着眼看,语气柔和,问出来的话却冷淡:“子不教,父之过,诸位倒是宽仁,虽是陆敞之过,虽是谋害帝王,意图不轨,但这定出来的罪名,倒是未祸及他父亲家人。”
“林尚书,你怎么看呢?”
“陆相公一心为国,此事或许当真不知情。”陈珑抬着唇角,听他继续道:“只是臣以为,虽陛下宽宏,然而谋害帝王,若在前朝,可以诛九族,不可不惩戒陆相公,已是警戒,不然来日,岂不人人可以谋害帝王,又置陛下的安危于何处?”
陈珑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之所以有三司推事,就是怕一司推断,因而诏狱之类的大案,悉数经三司推事审理。
其实不单前朝,本朝对于“谋害帝王”这个罪名,虽没有诛九族这么残暴不仁,抄了满门还是有的。可是如今朝堂之上官官相护,各自勾结,又奉陆昉为首,因此没有一个敢做第一个冒头出来,进言要责罚陆昉的。
因此谋害帝王这事儿,竟就是要用陆敞的一死轻轻带过了。
陈珑冷笑,她费心筹码唱这么一出戏,可不是就为了献祭一个陆敞的。
“林尚书是这么想的,可三司最后拟定出来的罪名,却半点没牵扯上陆相公,怎么,另外两位政见和你不同——江中丞,崔少卿?”
陈珑闲闲发问,坐得端正,问话却随意。
陈珣登基的时候十五岁,她曾经受先帝遗命垂帘坐镇过几年朝廷,这事儿前无古人,后头不知道有没有来者,长公主殿下为此被朝上几个大臣狠狠磋磨了一顿。
亏得殿下她内里芯子的年岁长,知道什么时候该玩笑什么时候该正经,见招拆招,最后把那几位蹦跶的挨个收拾了,最终坐稳了朝堂。
此刻这么问话,也不过是她那几年里的老本行,语气拿捏得很好,仿佛只是征求一下意见一样,然而音调沉沉,又叫人无端觉得威严。
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江中丞陈珑晓得,妥妥儿的陆家爪牙,上辈子她被逼嫁给陆敞,蹦跶得最欢快的就是他,大道理不要钱的往她身上砸,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你要是不嫁给陆敞你就是不知廉耻”。
至于大理寺的那位崔少卿。
陈珑掂量着,这位或许更倾向于一个墙头草一般的存在。
下头的两个人硬着头皮出了列,跪在地上一声不吭,陈珑轻笑半晌:“嗯?”
“都不说话了?”
挡在脸前的珠帘被挑开,陈珑手里的奏章唰一下子掷了下去,砸在江中丞肩头:“为官者,忠君爱民,你们二位,基本操守还没谈好,更不必说礼义廉耻了。”
朝堂一片死寂,陈珑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眼瞥过下头的萧珪。
他站得端正,眼微微抬着,眸光沉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长公主殿下色令智昏,这么个紧要关头,竟还有闲心思想——也不晓得这人退烧了没有,稍后下朝,要亲自摸他额头试一试才好。
长公主走神的这么一个间隙,被他注视着的广平侯已经走了出来。
“请殿下决断此案。”
他音色清淡,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得很,回荡在大殿上。
陈珑垂着眼,轻轻笑。
这场谋划平平淡淡地起,最终轰轰烈烈地结束。
江中丞被陈珑贬斥出京外任,崔少卿也被她敲打一通,陆家原本磨锋利的爪牙被陈珑借着此时为契机一起削去,贬官夺爵外放,各有各的下场。
至于风口浪尖的许家,本来就已经没落得不起眼,没几个人在朝为官了,也没什么好惩处的,陈珑把许姑娘她爹拎出来给了一顿教训,剩下的训斥几句降了官职,
至于陆敞。
陈珑笔尖偏了一寸,给这人判了流放三千里,然而还来不及执行,他就一头撞死在了刑部大牢里。
死也死得癫狂。
据说临死前折断指甲用血写了满墙陈珑的名字,没叫陈珑觉得他深情,只觉得胆寒。
陆昉这个亲爹陈珑也没有放过——难得有个可以折腾靖国公的机会。
陈珑半点不留情地废掉了陆昉的爵位,只给他留了个陆相公的名号在身上。
温水煮青蛙,陆昉这么一个老谋深算的癞蛤蟆,至此终于是被陈珑靠着不要命和不要脸,炖了个半瘫。
陈珑在前头忙忙碌碌的时候,元明站在刑部大牢里,对着墙上那一滩血迹念了许多遍地藏经。
牢里湿寒,陈珑拢着披风进来的时候,看她正垂着眉眼,无悲无喜地念着佛偈。
陈珑抿着唇,抬手轻轻拍一拍她:“节哀。”
元明摇摇头。
“我说不上很伤心,我心里知道他是该死的,且你还想着要为了我放过他一面,我只是觉得,他本来不该是现在的样子的。”
陈珑站在她身畔,静静听着。
元明轻轻道:“我在这世上,其实从头到尾都没什么羁绊。满打满算,只有一个姐姐,或许还可以算上半个你,勾着我留在这万丈红尘里打转。”
“我是姐姐捡回家里去的,众人都把我当个奴婢使唤,唯独姐姐待我温厚宽和,晓得我喜欢医术,把我送入了师父门下。我那时候说,我学了医术,要做医女陪在她身边。只是我没想到,她嫁去陆家,居然就一去不复返。”
元明笑得有点儿落拓:“有件事,其实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也不是来不及,只是说了,怕你心软。”
“你晓得吧,你母亲是我大师姐,你以为当初为什么太/祖挑中她做你父亲的正妃?她家室不算显赫,人也低调。虽然先帝少年时有行为落拓出格的名声,但她也还算是高嫁了——太/祖其实是相中了她的医术。你父亲和这陆敞一样,是个天生疯症的…疯子。”
元明斟酌着吐出这两个字眼来,抬着眼看向陈珑。
“先帝天生疯症,你母亲嫁过去没多久就发现了,来回奔走,最后配出药来压制了他的毛病——说什么帝后情深,也不过他有病,她恰好有药,他离不开她罢了。”
“至于陆敞,这孩子才生下来,也是一副疯症,只是那时候到底也没有顽劣不堪到这样的地步——是当时你父亲病症逐渐控制不住的时候,你母亲要配新的一味药。”
元明的眉眼隐匿在暗处,一丝光都照不到的地方,只有声音冷冷清清地,传到陈珑耳畔。
“他得了陛下的青眼,至于怎么得的——昭源皇后当时需要一个试药的人,这孩子和先帝的病症相似,陆昉为了讨好先帝,拿陆敞来试药。你母亲是医者,难免仁心,他们便找了人来扮疯子给你母亲看,背地里在陆敞身上用药,试验药性。唔…那时候陆敞才多大?六岁?那药性子烈,生生把这小孩催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元明沉沉叹一口气:“直到后来,我姐姐哭着去求你母亲,让她见到了陆敞,才晓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做了些什么,从此,连病也不怎么看了,至于梅花,也再也不用了。”
“那时候你还小,我也不算年长,你大约没什么印象,或者你母亲压根没敢让你见。”
“你六七岁的时候,你母亲宫里是不是住过一个小男孩?不知道你见过了不曾,那孩子就是当年六岁时候的陆敞,你母亲对他心怀愧疚,把他接近宫里来,拿药亲自调养,勉勉强强挽回了三分神智。”
元明垂着眼:“那时候他被送出宫去,一则是我姐姐太思念幼子,二则,是,你母亲看见他偷偷在你弟弟汤碗里放草药,他那时候就不是一个乖小孩,看见你母亲疼爱亲生的幼子,就晓得嫉妒,在汤碗里加泻药…只是倘若他没落到陆昉手上的话,他大约也只会是个无赖,绝不会坏成这个样子。”
元明轻咳一声:“你母亲把陆敞送走,晓得倘若陆昉日后有别的孩子的话,未必会放过陆敞,于是乎,她给了我姐姐一副药,作为护身符——你不觉得奇怪吗,陆昉那么多姬妾,怎么就只陆敞这一个儿子?”
“那药是……”
元明露出一个纪俏的笑容:“绝嗣药,我姐姐一生都是温润柔婉的人,这辈子只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情,是在她临死前,嘱咐我替她,用在了陆昉身上。”
陈珑听得发蒙。
上辈子未曾触及过的真相震得她昏沉,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陆敞对她的独占欲大约就是来自于这段时间。
她幼时起芯子里就是个成年人,倘若真有交际,那她对昭源皇后宫里养了六岁的陆敞这事不可能毫无印象,又或许是机缘巧合下见过,但并不知道。
“和章随说起当年,聊起这桩旧事来,拼拼凑凑的,终于把当年的事情知道了个大概。”元明转过头来,冲着夺目的日光眯着眼。
“跟你讲这些,不是要告诉你,陆敞这人有多可怜,死得有多可惜。他再怎么样,也还是害死了许多的人,我这些年也眼看着,看着他作恶多端,从一个不乖的坏小孩,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大人。实在没道理因为幼时活得太辛苦,就留他一条命苟活人世。我只是想说,倘若当年…倘若不是…他或许,或许也会是一个还不错的人。”
“这些事情,若不说出来,心里实在是憋闷得仿佛含了一口血,吐不出来,又咽不进去。”讲完这么一个长长的故事,元明笑着叹了一口气:“你就当我是一时来了兴致,跟你讲了讲,我这个卡在我姐姐和你这上下两辈人中间的人的故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