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珑握着那药瓶往回走,抬眼撞见阿畅垂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回找东西。
“找那金雀么?”
陈珑挑起眼看她:“我捡到,交给你师父了——她催你快些端早膳过去。”
阿畅听见她的声音,肩膀一颤,抬着头匆匆忙忙看她一眼,喊了一声:“殿下。”
陈珑点点头:“你那小雀儿哪里买的,过几日我身边有人生辰,我预备着买了送她。”
萧珪偏过头来看她一眼,陈珑话音才落,不知想到什么,也偏过脸来看他,还对着从容且正经的广平侯笑了一笑。
阿畅几乎把头埋进领子,讷讷道:“是…是我捡的呢,大约是哪个香客落下的吧。”
“哦,这倒可惜了。”
陈珑点点头,拉起萧珪的袖子,掠过她走了。
拐过个弯,萧珪慢条斯理地问她:“殿下是觉得她有问题么?”
“那金雀儿贵重,眼珠子都是翠玉嵌的,羽毛几乎雕镂出细丝来,适才跌了一下就摔碎了一只雀儿眼,一边的翅子也歪斜了,其余的地方倒还是簇新的,可见上头的次数不多,倘若是她捡的,怎么也得摔了两三次,且有些旧了。”
再者,陈珑抬着脸打量打量萧珪:“你生得纯然一个文弱书生模样,我好歹也算是和蔼可亲的一张脸,怎么她就怕咱们两个怕成这幅样子。”
萧珪瞥一眼她。
陈珑仰脸看他:“怎么,我不够和蔼可亲么?”
“那位元明师太,是你?”广平侯轻咳一声,匆匆忙忙换了个话题。
“是我一位旧友,和我母亲也有些个交集,她是信得过的——说起来,元明未曾剃发缁衣,你怎么看出她是‘师太’的。”
“瞧着熟悉,仿佛和先慈生前有过来往。”萧珪垂着眼,轻轻道。
陈珑愣了愣,这才想起元明初见萧溪时,提起的,她和萧珪生母华洛郡主关系不错。
她抿着唇叹气,她揣摩了那么些,原来又是虚惊一场。
“不过元明可信,她那半道捡来的小徒弟倒是未必可信,我叫人去查一查再说。”
陈珑心里的疑虑去了,便专心琢磨起眼下的事情来,蹙着眉说了打算,她轻轻拉一拉萧珪的袖子,又问了一遍:“萧子琛,我当真不够和蔼可亲么?”
萧珪:……
广平侯到底有官职在身,午后就下山回京了。
陈珑闲坐寺里,窝在廊下晒暖儿,懒散的像是只猫儿。
永明寺一片静谧,京城却已翻天覆地,这一夜里,陈珣在许太贵妃宫里用了盏茶水,很快昏迷不醒。
而派去给陈珑递信的内侍悉数没了踪影,只余下章太医令父子携着太医署悉数进宫,守在万章宫外。
守着这天的帝王倒下,长公主殿下则缺席。京城的天登时变幻,掩藏在平静天幕下的波涛暗涌一齐翻滚而出,各自叫嚣着。
萧珪是第二日清晨得知的这事情,方柳急匆匆进门来:“外头说今日不早朝,听闻是陛下病了。”
“实则呢?”
他依旧抬手打理着官服氅衣,随手掸平衣裳上的褶皱,听方柳说清了事情的原委。
“叫人去永明寺,务必护着长公主殿下。”
他神色倒是从容平静,终于是把这段时日里来许多事情的关窍想了个清楚明白。
京中人都晓得楚王陈玠是个风流纨绔,挂职京兆府也是混日子的角儿,不然也不会丢下职务跑去关外浪了数月。
这么个人,怎么好端端那么碰巧,撞上了御史台的那群人,被申斥一顿不说,还牵连上了深宫里的许贵太妃。
又比如,那个阿畅发间的小金雀儿。
他心里头骤然发紧,几乎要折身赶去永明寺。
出门的步子一顿,身后的方柳、方槐也跟着停下:“侯爷,咱们入宫还是出城?”
萧珪双唇微抿,眼抬着望向远方。
那是巍峨宫城的方向,如今帝王正躺在那里,生死未卜,也不晓得清醒了不曾。
“楚祎呢?”
“少将军亲自带着禁军戍守宫城,清泽殿下则偕楚王一起,守在陛下床前,只是陛下迟迟未醒,隐隐传出话来,说,依稀是中了毒的症状。”
萧珪抿着唇:“靖国公府眼下如何了?”
“风平浪静。”
“国公爷这么个‘国之肱骨’,没入宫去瞧一瞧?”萧珪嗤笑一声,掸一掸衣裳:“去靖国公府。”
众人忙成一团的间隙,萧珪进了靖国公府。
仆从引着他往陆昉居所去,萧珪皱着眉:“我来拜会你们家世子爷。”
陆敞身为靖国公世子,亦是他唯一的儿子,居所奢华至极。入目尽是逾矩的装潢,堆金砌玉叠银的荣华富贵。
萧珪来的匆忙,只一身清肃的文人衣衫,褒衣博带,清雅俊秀,于就中格格不入。
他倒神态从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陆敞摇着折扇姗姗来迟,满脸都是浑不在意的戏谑笑容,只是左脸挂了彩,仿佛是被什么挠了一把,萧珪的视线在那伤口上停了停,随即挪开了。
陆敞道:“广平侯莫见怪。”他指一指脸颊上的伤口:“养得猫儿性子躁,我不过摸了摸,便被狠挠了一把。”
这事儿满宫里头,最有可能做的就是陆昉。
然而萧珪倒还记得,月前陈瑾出京去了陈郡,那里头藏着陆昉的后招,他这人要脸面,做什么都得名正言顺,弑君的名声他才不想顶,且这事情做得十分不稳妥,靠着宫里的老太妃成事,别说十足的把握,但凡有一点变数,这事儿就功亏一篑,还惹上一身腥。
帝王之前一直动不得陆昉,也就是他做什么事情,一定稳坐幕后,指使手下小兵卖力,自己担着个贤良名声。
这次的事情,手段冒进,不是陆昉,却又借了他的势。
那就只能是他这疯儿子。
萧珪抬眼,望向对面的陆敞:“你养猫儿这事情,令尊知道了么?”
陆敞微微眯着眼,咧着嘴笑了一阵子,才答道:“我可不是广平侯,养个什么玩意儿还得瞻前顾后的。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问:“广平侯来找我,就是聊猫儿的?”
两个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哪里是说猫儿,分明是借着猫儿,说陆敞没问及陆昉,就擅自做主在帝王饮食里面下了药的事情。
“我来找你聊明煊殿下的。”
陆敞抬起眼来,瞪着他,听萧珪慢条斯理地问:“你什么都不在意,偏偏对我家阿拙上心,怎么,这次这么肆无忌惮地动了她弟弟,不怕她恨极了你?”
“闭嘴!”
一盏清茶摔到萧珪脚边,他浑不在意地继续道:“幼时的事情,阿拙不记得了,我倒是记得,你小时候还没有这么疯癫的时候,在昭源皇后宫里养过月余,那时候你五六岁,阿拙多大?她才比你大一岁,那时候也才六七岁,还是个不怎么记事的孩子,无意对你笑了两下,或是塞了颗糖,便惹得你记了她这么些年。”
“可惜了,你父亲后来杀了她母亲,你也被关到了二十岁,加冠礼那年,才再次看见了长公主殿下,对不对?”
陆敞的脸色阴沉下来,浑身抖成一团,抬起眼来时眼神阴狠。
“你怎么敢在靖国公府说这样一番话?”
萧珪整个人半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动作闲散,脊背却挺得笔直,眼神落过来时神色淡淡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
这人仿佛对什么都不十足信任,永远一身是刺儿,唯独陈珑面前,总是服软,仿佛是个文弱可欺的书生。
陆敞不晓得靖国公为什么对他那么忌惮,但眼下他只想杀了他。
他站起身来,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掌心,一点点走进萧珪。
萧珪搁下茶盏,轻咳一声,抬起眼来冲他浅淡一笑。下一瞬,守在门外的众人只听一声巨响,合着惨叫声传来,小厮们纷纷探进身子来,就见陆敞捂着胸口,跌倒在地上。
罪魁祸首的广平侯仿佛没看见这么些人正对着他虎视眈眈一样,只抬手极慢条斯理地掸了衣摆。
他此刻微微挑着那一双桃花眼儿,带着魅惑人心的眼神,有一点儿邪气,泯在眼里,一闪而过,他站起身来,随手捡起陆敞的折扇,抹开了抵在他喉间,似笑非笑地道:“陆家小孩,解药给我。”
“给了我,我就给你讲个故事。”
萧珪笑着,眼神却凉薄:“关于你为什么是个疯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