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来的时候,陈珑已经缓得差不多了。
桌子上摆满了就近买来的糕点,匆匆忙忙试过毒之后就摆到了陈珑跟前。
陈珑吃点心吃了个囫囵半饱,缓过精神来后冲着萧珪勾一勾手:“把手给我。”她没等着萧珪的动作,探过身子去握萧珪的手腕。
她没急着撩开萧珪的衣袖,先盯着他指尖看了半晌。
广平侯一双手生得极好,瘦长白皙,看着就像是一双文人墨客的手。
只可惜此刻这手上横亘着一道血痕,长度横跨第一节手指的指腹,几乎在右手每根手指上都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这是怎么弄的?”
陈珑抿着唇观望,轻轻嘘着气。
温热的气息拂在指尖,萧珪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身边的人替他答了话:“少尹在楼上撞见惊马,拎了弓箭便拉弓,只因用不惯,被弓弦勒伤了指尖。”
陆敞不知道车上的是陈珑,萧珪也未必就知道。
今日实在算是误打误撞,叫他阴差阳错地救下了陈珑。
萧珪原本还能从容地放下那弓箭,得知马车里的人是陈珑时,原本稳稳当当的手一颤,差点直接从二楼翻下身,奔向那马车。
陈珑正捧着萧珪的手细看时,外头来了通传。
章太医令带着太医丞进来,拎着药箱拘谨谦恭地看着陈珑和萧珪,垂着眼,一副六根清净,什么也看不见的神色。
陈珑道:“我已经没事了,只是要请章太医令帮萧少尹看一看。”
她说着抬手撩开了萧珪的袖子,露出他被绷带层层缠绕着的手臂。
“是。”
萧珪挑着眉,轻轻道:“已经在愈合了,多谢殿下关怀。”
陈珑点着头:“应该的。”
章太医令一言不发,专心低眉看着萧珪手臂的伤口。
太医丞站在原地,“听闻殿下适才犯了昏厥眼晕的老毛病,臣帮殿下把把脉。”
陈珑点头答应了,撩开袖子,把白净细瘦的手腕伸到他面前,眼却还是落在章太医令和萧珪身上。
章太医令正为萧珪解绷带,层层叠叠的绷带解开,露出里面新生的粉肉。
“已经拆过线了?”
陈珑挑眉:“不知萧少尹这伤口恢复得如何了?”
她说话间,太医丞已经给她把上了脉。
太医令答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难免留疤,但并不耽误平日里用手,只是这伤口缝合的手法有些眼熟,敢问少尹,是在哪里寻的医家?”
“那夜就近寻觅到的,具体地址我说不太清,太医令若想知道,我叫人喊车夫进来。”
太医令忙道:“不过一件小事,不必劳动了。”
两个人都看完了身上的毛病,各自领了各自的药方,这事儿便算完了。
只是临走,太医令还很懂的给陈珑留了一瓶药。
“臣观少尹指尖受了点伤,这药殿下大约用得上。”
陈珑握着药瓶,无奈地笑。
“他若晚些给我,大约少尹指尖的伤口也就愈合了。”说着摊开白皙的掌心,伸向萧珪:“手给我,我替你抹上药膏——还是你自己来?”
萧珪很不矜持地摊开手,掌心朝上,递到了陈珑面前。
陈珑便握住那药,随口一提:“姑姑生辰礼送了我一匹极好的料子。”
她指尖沾着药膏,嗅了嗅,一股子清淡的梅花香,她插一句嘴:“这香味有些熟悉。”说着抬起手来,萧珪借着她的动作低头轻嗅,动作轻得仿佛俯身看花。尔后听陈珑道:“仿佛是我房里安神香的气息,怎么都是一个香味儿。”
她说着继续道:“那料子难得,我吩咐尚服局去做了嫁衣。”
被她捏住指节的手微微一蜷。
陈珑握住,把药细细涂抹在他指尖,抬眼看向萧珪,他神色如常,除却适才下意识要收拢手指的动作,毫无半点异样。
陈珑挑着眉。
“萧少尹好平静。”
她抬起手摸萧珪的手腕,寻觅到脉搏所在,触碰着萧珪心跳传递出来的讯息,良久,她说:“广平侯面不改色,怎么摸着脉却心乱如麻。”
她似笑非笑调侃:“早听闻旁人夸你,说你有魏晋遗风,眼下看来,果然如此。”
“《世说新语》雅量一章里,说顾雍得知儿子去世,心中悲痛,为使自己不至于在旁人面前失态,于是‘以手掐掌,血流沾褥’,怎么,适才我说起嫁衣的事情,萧少尹也要‘以手掐掌,血流沾褥’来维持面色的平静了吗?”
萧珪抿着唇,淡淡抬眼看她。
陈珑仍不肯放过他手腕,指尖扣在他腕间,挥退了雅间里旁的人。
“眼见着这婚事就要推脱不开了,我斗胆问萧少尹一句,你心思深沉,我捉摸不透,也不愿再打哑谜,只问一句,关于此事,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虽走投无路、无可奈何,却也不想强人所难。”
萧珪抬手,握住按着自己手腕脉搏的手指。
“殿下适才说,我所以‘有魏晋名士之风’,是在雅量一章,其实不是。”他慢慢答:“‘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倘若有所谓魏晋之风,那便悉数在这里了。”
他用的是伤逝一节里,王戎丧子的典故。
王戎丧子,友人劝慰,说“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于是用适才那番“圣人忘情”的话回答有人。
陈珑被这话说得牵动心肠。
她心里一软,几乎要把那手回握住,抬起手的动作却一僵。
她重活一世,是为了找到那个害她读档重来的“异常因素”,然后早日完成任务,离开这个世界。
她始终是要走的人。
本就不该留下什么情愫在,只是实在朝夕相处,情难自抑,才生出这么一段不应该的情意来。
本来已经足够牵绊心肠,眼下还要再加深一重么?
她沉沉叹一口气。
抬起的手到底挣脱收回袖中,指尖还残余着一点药膏,有风吹过,凉飕飕的。
她带着点混不吝的笑,说:“‘孩抱之物,何至于此’,我以为你把我当青梅竹马的玩伴,想不到你把我当儿子看?”
她说话时顶着萧珪的视线,愈发心虚起来。
许多事情一直遮掩着,不曾挑破,两个人之间尚还能维持着嬉笑怒骂的和谐。
然而陈珑一意孤行,非要挑破这层纱,把旁人的情意**裸挑开了来,叫两个人都尴尬。
其实有些话,问之前就已经对答案心知肚明。
然而不亲耳听到,总是惴惴难安。
像是陈珑明知道对面的回答会是什么,但还是想听一听萧珪说出来,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哪怕后果难以承担。
她和萧珪之间彼此纠缠了两辈子,她到底还是想听萧珪说一声喜欢。
哪怕最终求不得,要离散。
陈珑一时之间思绪万千,也是至此才彻底意识到。
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个世界的人,也把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当成了活生生的人,而非一个空泛的,书中的角色。
她在这里托付了真感情。
陈珑想,留在这里又怎么样呢?
倘若她能除掉反派,修正逻辑线,这个世界将脱离剧情的限制独立存在,每个人都能发自内心地决定自己的结局,她也能留在这里,顺顺遂遂地活着。
哪怕这里不是她最如鱼得水的世界。
但这里有她用了真心去爱着的人。
半晌,她抬起头。
广平侯的神色很平静,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神却跌宕起伏,像是摊开柔软肚皮示好的小兽被人猝不及防伤了最脆弱的地方,满眼都是颓唐悲切。
陈珑抿着唇。
“我晓得了。”
她咳一声,正色道:“我都晓得了,但你让我想一想,我说我捉摸不透你的心思,其实我自己的心思,我也捉摸不透,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隔了许久,萧珪说:“好。”
两个人聊完这些话就分道扬镳,萧珪领了因陆敞纵马受伤之人的名单走,陈珑则对着满桌子糕点吭哧吭哧地吃,一边吃一边发呆,不知不觉就把午饭交代了进去,撑得肚皮溜圆,到底也没去拜访了清泽。
午后她吩咐人去接春枝,春枝见换了马车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和春鱼两个人吓得魂飞魄散。
陈珑顺手把那整理出来的名单给了春鱼,嘱咐她递一本折子弹劾陆敞,作为发难之开端。
这事情处理完,陈珑和春枝顶着夜色出了春鱼的小院。
春鱼遥遥相送,陈珑则一抬眼,看见了路对面的萧珪。
是夜,萧珪淡淡道:“殿下,你要想一想,我随你。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也想要问清楚。”
“宋御史究竟是你什么人,你要想一想,是要想一想自己对我的情意,还是要想一想——”
“未来的夫君到底是选他还是选我?”
陈珑一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