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愣,看着神色不虞的萧珪,笑出声来。
“你说宋瑜?”
她拎着裙摆坐下,慢条斯理地问:“你们两个和平相处,行不行?”
她顿了顿,道:“你在朝中为官,也该瞧一瞧,御史台里的官员到底都有谁,生得什么样子,生以免到时候被弹劾而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
陈珑抿着嘴,顶着萧珪的视线消除了眼泪。
她本是无心的话,不料萧珪很快就被人弹劾了。
弹劾的理由是一点小事儿,他上朝时被一位大人推搡了一把,朝服上添了道褶子,被人弹劾了个“衣冠不整”。
朝中无大事的时候,御史台就格外喜欢在这些小事儿上面没事找事。
萧珪没搭理。
这事情不算大,帝王接了折子,也只是一笑置之,象征性地罚了半月的俸。
真正惊动朝堂的是另一道折子,参的是侍郎陆敞昨日闹市纵马,胡作非为,以至于帝王长姐明煊长公主殿下所乘之车惊马,长公主受惊又受伤,如今正卧病宫中。
萧珪也递了折子,要求严查此事,重责陆敞。
这事情是真真正正触到了皇帝的逆鳞,从来温厚的帝王一封折子砸了下去,责令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查清楚这事情,又点了目击此事的萧珪从旁督查。
萧珪执笏应下,陆昉也紧随其后,表示此子不肖,只是那脸色十分不好看,一看就晓得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应下。
朝后,萧珪慢条斯理地出了大殿,心里理着这事情。
参他的人其实未必是陆昉手底下的人,这日可太讨巧了,他前脚扣下了陆敞,后头就有人一本折子参了他。
这也太惹眼了些。
陆敞跋扈嚣张,疯疯癫癫,陆昉可不是。
他为人做事很是谨慎,一向都有好名声,无论心里头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摆在明面上的总是忠心耿耿,鲜少出头。众人议论,也都说陆相公一代忠良,可惜唯一的独子是这么个模样。是以此事大约是下头的人想巴结陆相公一把,病急乱投医,搞出来了这么一招——和当日郭侍郎要搜查翻检他家里的行为如出一辙。
他这么想着,下朝就见当时和他一起拦下郭侍郎的刑部林尚书捻着胡子,慢条斯理地冲他一笑。
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一道儿清查此事,是为三司推事。
非有大事不用,只是这次难得,帝王实打实地不信三司,额外又拨了个京兆少尹从旁督查这事情。
萧珪客客套套报以一笑,神色丝毫不为所动。
后头有人叫他,他抬手作揖和林尚书告了别,回头看去。
一衫青衣撞进他眼里,来人乌黑的发规规整整盘着,正向他行礼。萧珪挑眉,略一垂眼,看见个熟悉的眉眼。
“臣侍御史宋瑜,见过少尹。”
春鱼抬起眼来,神色平淡,看向萧珪时眼里带着点无可奈何,她道:“有件事情,要告诉侯爷,今日参您的那本折子,是我递的。”
萧珪哭笑不得,饶然他历经风雨,此刻也不晓得该摆出个什么神色出来。
隔了片刻,萧少尹才顶着从容的神色,盯着春鱼的面容平静道:“怎么是你。”
春鱼晓得他问得不是今日上折子参他的事情,但还是解释了解释:“殿下说,须得叫人觉得侯爷可怜些,因而叫臣递了折子。”
瞎扯。
萧珪勾了勾嘴角。
阿拙在这冠冕堂皇的找理由,其实打眼一看就晓得,这妮子是为了那天他那句问话调侃他呢。
春鱼继续道:“殿下抬举,替我做了履历,荐举我为校书郎,我蒙皇恩,如今升作侍御史了。”
校书郎是清要官,所谓“公卿之滥觞”。
初任是校书郎,泰半功德无量,陈珑举荐春鱼做校书郎,大约是费了一番心思。
然而。
萧珪看着男子装扮的春鱼,真真正正觉得哭笑不得。
他合该先去看过那位宋瑜宋御史究竟生得什么样子,再去思量要不要问上阿拙那么一句话。
要怪只能怪他当时被冲昏了头脑,屡次三番撞见陈珑和那宋瑜举止亲昵,又一副要晾着他到地老天荒的做派,叫他抑制不住,问出那么一句话来。
萧珪抿着唇,良久,才道:“我晓得了。”
春鱼抬手作揖:“我不宜和少尹多交谈,另外,参昨日陆侍郎闹市纵马的折子我也递了上去。”
萧珪点一点头,目送她背影,只觉得无奈至极。
他不是不晓得阿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是,这事情,实在太……
虽然晓得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可不是真撞见了,实打实地猜不出来,她会荐举身边女官做朝中臣。
萧珪摇一摇头,收拾起心中思绪,回了京兆尹。
陆敞已经被扣在了京兆尹狱中,此事说来其实不大,只是危及了长公主殿下的安危,因此成了三司,御史台遣了春鱼这个侍御史来推鞠此事。
众人来时,萧珪正翻阅卷轴,他抬着眼皮漫不经心瞥了眼春鱼,挑着唇一笑:“昨日陆侍郎伤了的人、损毁的摊子等等,我已吩咐人记录在册,且与长公主殿下供给的名单核对过,至于其他,还请诸位查验审讯。”
一干人喏喏答应了,萧珪颔首示意,自己揽着袖子继续翻阅卷宗。
若是往日,陆敞犯下些事情,泰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多罚些银两,御史台那边噤口不言,京兆尹也按着,绝不会递到天子面前发落。
卷宗上的记载也含糊其辞,模模糊糊几句话盖过。
是以萧珪吩咐人翻阅出来的与陆敞有关的卷宗,无外乎都是一些小事儿。
萧珪似笑非笑看了一上午,最后抬手丢在案上,伸手叫来了属官:“把陆侍郎旧日做下的事情一应誊抄下来,整理好了递到御史台去。”
“这已是结了案的卷宗,少尹再翻出来,是……”
萧珪抿着唇,抬手叩了叩桌子,吩咐道:“去做吧。”
陆昉的耳目爪牙遍及京都,京兆尹里头也有的是想巴结他的人,萧珪吩咐人去誊抄的东西不仅递到了他面前,陆昉手上也被人殷勤地奉上了一份。
陆昉没去看,抬手把东西扔在了地上。
他身边的人捡起来看了,不看不知道,一一翻阅过了的,眼皮无不是狠狠一跳。
这么一位蒙着长公主恩德才得以回京的广平侯,如今京兆少尹的位子还没坐热,居然就起了靖国公儿子的底,当初那些能查的不能查的,能见人的不能见人的,一样一样地查了个底朝天。
事无巨细地把证据列在了纸上,白纸黑字地递去了御史台。
拾起纸的人愣了一愣,感叹道:“会咬人的狗不叫啊。”
说着问陆昉:“陆相公,这一遭,不知咱们该怎么保下侍郎?”
陆昉毕生只有陆敞这么一个儿子,是以虽然疯疯癫癫,但也不得不养大了,在朝中培养起来。
眼下虽出了这样的事情,但也不得不把人保住。
陆昉面色阴沉,手指敲着桌案。
他早些年趁先帝昏聩时把持着朝政,然而碍着周王和昭源皇后母族安家在,到底没握住多少实实在在的权柄。
后来周王和安家相继倒台,连太傅孙家都倒了台,他才陆陆续续包揽了权柄在手里。
然而他如今瞧着是如日中天,半数朝臣都在他羽翼之下。
只是要谋大事。
陆昉脸色一沉,敲着桌子,人心是一方面,还须得有银钱和兵力。
他想起萧珪才回京那一日,似笑非笑间摆出的筹码,面色一沉。
“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废物来!”
他抬手拂落桌上的茶盏,面色阴沉,周匝人纷纷跪倒:“陆相公息怒。”
另一边,京兆尹内。
方柳在一侧为萧珪斟茶,“侯爷,这姓陆的仗着靖国公,只怕咱们一时半会明面上根本动不了他,且他有侍郎官位在,顶多只是脱上一层皮,丢个官位……”
萧珪指尖蹭了点墨,他微微搓动指尖,拿帕子擦拭干净了。
“叫你查的东西,查出来了么?”
方柳搁下茶盏:“您放心,已经查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人证零星难寻,须得费一番力气。”
萧珪颔首。
“不先把外头这一层碍眼的皮肉去掉,怎么抽筋碎骨?”
他淡淡一笑,音色冷清,眸光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