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珑握住进在眼前那只手。
萧珪的手凉得很,仿佛被寒风吹透,握住指尖时,陈珑触及到一痕浅浅的伤口。
她惊魂未定地被搀扶着下了车,看着这满街狼藉,问尚在发愣的马车夫。
“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惊了马?”
萧珪垂眼看着她,把她上上下下打量过后,才放下心来,替那愣怔着的马车夫答道:“适才看见有人扬鞭纵马过闹市,一鞭子抽到了这马身上,兼行人慌乱,众人推搡,估计吓到了这马——还好吗,身上有没有哪里伤到了?”
陈珑摇摇头。
她抿着唇,长眉蹙着。
“纵马的是陆敞?”
马车夫此刻反应了过来,忙不迭点头道:“是,陆侍郎和几个公子爷纵马过来,奴才有心躲避,但侍郎大约不知道马车里的是殿下,起了玩笑的心思,随后一鞭子抽在了咱们的马上,然后就不管不顾地纵马离开了。”
陈珑揉着眉心。
“去抚慰这街头上,因此事受伤或是损失了铺子银钱的人,一应费用先由我垫付,一份交到御史台的宋瑜宋御史那里,一份交给京兆……”
她话落抬眼看萧珪,无奈一笑。
“一份交给萧少尹。”
萧珪抬手:“殿下放心就是。”
闹市纵马,所判不轻,只是一向陆敞悉数拿钱抵灾,或者就是干脆靠着官职顶了罪,倒是第一次碰上陈珑这么个硬茬。
这倒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陈瑾这一回出京静悄悄的,帝王没下明旨——毕竟先帝血脉遗留在外,未敲定之前实在不好太过张扬,因此没几个知道长公主出宫送弟弟的。
再者,此处车马颇多,商户仕宦人家或出城办事,或上山进香,泰半从此地过,陈珑的马车又低调得很,没什么纹饰徽章。
还有就是,春枝不在,陈珑又在车里安坐着。
因此陆敞肆无忌惮,按照往日里的脾气随手一挥,却不知若非旁人拦下及时,除了陈珑外,还有许多无辜人的命数钱财都要牵扯进他一个平平无奇的玩笑里了。
陈珑扶着萧珪的手,说:“再叫人来看看,到底京兆府尹替他瞒下了多少次这样的事情。”
她脸色很是不好看,转头看向萧珪时,却还是一脸和煦的笑:“或许还能给你升个官。”
京兆府尹维护京城治安,可惜这京都满地全是硬茬,陈珑有着上辈子的记忆,知道如今的府尹虽然才干不上不下,但有个绝活是和稀泥。在任上时,为了防止祸殃己身,替陆敞瞒下了许多罪责,轻轻带过了不知多少命案,间接叫许多人家为此家破人亡,艰难度日。
她冲着萧珪开了个玩笑话,可惜萧少尹没什么兴趣,扶着她手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撩开她衣袖,把着她脉搏,隔了许久才慢条斯理道:“没什么大碍。”
陈珑:……
萧侯爷顿了顿,又问:“不知道宋御史是谁?”
御史台和他们京兆尹各自为政,平时上朝也挨不到一块,不是有心相交,没见过也正常。
是以虽然萧珪手底下的人把陈珑费心给春鱼安排的背景查了个清楚明白,萧珪也只是见识过一次画像上堪堪有个人形的宋瑜,没真真切切见过他活生生的模样。
“听着殿下颇信任他。”
他抬手:“适才叫人请了京兆尹的人来,殿下先去附近茶馆歇一歇,我派人去另外再驾一辆马车了,劳请殿下候一候。”
陈珑替春鱼瞒着她女子的身份,倒没瞒春鱼是自己这边的人这件事情。
毕竟当初春鱼便是经由她举荐,才倚仗着“宋瑜”这个身份入仕的。
此刻萧珪问起,陈珑一边向茶馆里走,一边解释道:“是由我举荐入仕的一个寒门士子,机缘巧合入了我的眼,遂向梁相等人抬举了她一把,也亏得她争气,二十上下的年纪,就坐到了侍御史的位置。”
萧珪挑眉,没什么喜怒地说了一句:“听着的确是个人才。”
陈珑点点头,坐在雅座上,正要再说一句什么,却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一股子晕眩感骤然翻涌上来,她眼前一黑,身子往前栽去。
萧珪眼疾手快,抬手把她扶住。
陈珑抓着他手腕,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头脑昏昏沉沉一片恍惚,浑身上下一阵阵的窜麻,却用不上力气。
她攥着萧珪的手腕缓了片刻,才喘着粗气抬起头来,看向萧珪。
他脸色有些白,微微皱着眉头,一只手被她握住,另一只手抬起,虚虚护在她背后,目光关切:“没事吧?”
陈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抓得太靠上,只怕攥住了萧珪手臂的伤口了。
她匆忙松开手:“疼也不告诉我一声——伤口怎么样了,一切还好吗?恢复得怎么样了?”
她就这么简简单单嘱咐了两句话,那股子晕眩感又涌了上来,她撑着桌子干呕,眼前一片发白,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手胡乱抓住一个人的袖子,“有糖没有?”
陈珑听见萧珪轻轻一叹,“多少年了,这样的小毛病还没有好全么?”
她费力地抬起头去看,只看得见一截线条流畅的下颌,清俊且从容,只是手上的动作显得略有些慌乱。
瘦长漂亮的手略发着颤,从自身的香囊里,摸索出块饴糖来。
被油纸包着,小心翼翼地收在香囊里面。
他捏着饴糖,匆忙拆开油纸,抵到她唇边时油纸还没全然拆下,萧珪的指尖泛着白,克制万分地隔着油纸捏着那饴糖,轻道:“张嘴。”
陈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抬手捏住了她的脸颊,稍一用力,就掐开了她的牙关,十分熟练地将那糖塞进了她嘴里。
随之而来的是一口温热的茶水,勉强冲淡了饴糖的甜味儿。
陈珑被侍女们搀扶着坐在短榻上躺着,耳畔脚步声乱糟糟的,陈珑合着眼养精神,漫不经心跟系统叹息她有朝一日竟然差点饿晕过去。
系统则吐槽她这样丢人的时候已经不少,陈珑默了一瞬,竟觉得这厮说得破有道理。
她的心里活动纷乱如麻,意识也不清晰,却还是感觉到温热的指尖轻轻贴过来,触在她脖颈上。
那指尖在她脖纤细洁白的脖颈上挪动了分寸,最终停驻在她脉搏处。
这手法和气息陈珑很熟悉,她费力抬起眼皮看,果然是萧珪。
他指尖停在陈珑脖颈间,垂眸看着陈珑,两个人不经意间对视,陈珑一眼撞入他那波澜跌宕起伏的眼眸里,里头满溢着太多情绪,最后却都是欲说还休。
萧珪挪开视线,轻声吩咐身后人:“去请章太医令来。”
他的手指也很快挪开,长袖垂下,盖过指尖,他坐在塌边,静默守着她,两个人之间一片寂寂。
陈珑含着那颗饴糖,“是我今天早上出门着急,早膳用得少,又遇上了惊马这种事情,才犯了这老毛病的,已经许多年没犯过了,不必劳烦章太医令的。”
这是陈珑幼时低血糖的小毛病,她这身子是胎里带来的虚弱,刚出声那段时间,挂个风下个雨她都要风寒上三天三夜,熬得昭源皇后满脸憔悴。
后来渐渐长大,容易风寒的毛病消了,却又添了这么一桩新毛病。
旁人一两顿不吃,尚且还好,她是一顿饭跟不上,就容易犯低血糖的毛病,因此身边贴身侍奉的,都随身带着一颗饴糖,备不时之需。
陈珑顶着萧珪腰间的香囊看,她抿着唇,隐约记起,小时候她犯低血糖的毛病,曾被萧珪撞着过一次。
她那次发病突然,一头就栽到在萧珪身上,手哆嗦得抬不起来。
他急得抱着她满宫里找人,交托到长辈们手里时,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眼尾都泛着点淡淡的红,仿佛要落泪了一样。
自此以后,萧珪便时常带着个香囊,里头装着颗油纸包着的新鲜饴糖。
其实那一次犯病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长公主殿下也一向被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往后几乎再没发作过低血糖,连从前身边侍奉最妥帖的春鱼,偶尔都会忘记在香囊里放上饴糖。
可萧珪还记得。
他还是会随身带着个装饴糖的香囊,像是已经入木三分,烧成灰都割舍不掉的习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