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再回到马车上时,路上的行人渐少。
这次是真的行至灯火阑珊处了。
陈珑垂眸看着那盏白玉小灯,仔细端详着里面逐渐烧烬了的灯火。
轻轻道:“听人说,喝了麻沸散,连心智都渐渐涣散,会不受控制,情不自禁地把心中所思所想的事情说出来,也不晓得适才萧少尹是有感而发,还是受药物所困呢?”
她微微抬起那小灯来,灯光落在对面萧珪脸上。
麻沸散药性虽不深,但后劲颇大,他依旧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正靠在车壁上小憩。
白灿的灯光落在他眉眼间,萧珪面色本就白,此刻显得苍白病弱,映着陈珑的灯光,缓缓睁开眼,他眼神毫不设防,一脉温软和煦,向着陈珑弯了一弯眉眼。
陈珑手一哆嗦,那灯光也跟着颤了一颤。
光影在萧珪面上跳动,他笑得温柔恬淡。
“殿下适才的话,仔细想想,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是说出了心里话,只是不知道,我这么个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说的那话罢了。”
萧珪轻咳一声。他此刻的形容颇有些落魄,玉冠是被陈珑随手扶正的,匆匆忙忙簪上束发的簪子,几缕鬓发散漫蓬出,时不时掠过眉眼间。一边的衣袖也被裁开,露出里面被绷带包裹得严实的半个小臂。
可惜广平侯做久了矜贵公子,即使落魄如此,也还是雅致从容的模样,周身的贵气也没随这幅落魄姿态泯灭。
此刻他慢条斯理地答完了陈珑傻里傻气的问话,略显狭长的桃花眼半抬,眼皮溜薄,笑意扫过眼尾一点朱砂痣,红滟滟的。
他轻轻道:“其实我从来都是一片日月可鉴的情怀,只是阿拙你迟迟不肯首肯我这片愚拙心意而已。”
陈珑的手又是一颤。
那逐渐油尽灯枯的白玉小灯也终于随着她这两下哆嗦,彻底哆嗦灭了。
陈珑望向指尖。
那里曾触及过疯狂跳动的脉搏,仿佛心脏要从胸膛逃窜而出。
她觉得有些歉疚,这么一个人,满腔赤诚地对着她,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她这**局里来,被她试探心意,当成个针锋相对的人看待,整日里应付她的虚与委蛇。
倘若是上辈子,那个和他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广平侯萧珪也好。
可惜偏偏这人是二十出头的萧子琛,一片坦荡情怀,冲她肆无忌惮地冒着年少轻狂时候仅剩下的一点傻气,借着一点麻沸散的药力,强作淡定地说起他独自在河东思念她的那六年。
他十七岁那年是一切的分界线。
十七岁之前他一切都好,十七岁之后,他一切都不好。
他潜心读着书,准备要靠着自己步入仕途,挑灯苦读寒窗十年,到最后只差一场春闱的时候,举家被逐,被勒令此生不许科考。
被放逐的那六年,他亲人离散不得善终,所爱者求不得,珍之重之的一切都毁在帝王猜忌里。
上辈子这时候,他的精气神逐渐消磨在家族被逐、亲人逝去、被囚四年以及被满朝人当做刀子指使的数年里,最后悉数磨灭在陈珑递过去那盏酒时,漫不经心望向她的那一眼里。
至于这辈子。
陈珑看着那双眼,他被世事磋磨至此,眼底尚还有着一片温柔的光彩。
半晌,她轻咳一声,“还疼吗?”
萧珪摇摇头,嗓子依旧哑着:“好多了,多谢…关怀。”
他斟酌许久,从来妥帖一个人,竟没寻觅到合适的称呼,末了,只轻轻淡淡“关怀”两个字。
陈珑说:“叫阿拙也好,叫殿下也罢,只要你开心,都随你。”
从来混不吝的长公主殿下笨拙不堪地哄着心上人,抬着一双眼悄悄打量他。
萧珪笑一声,在这夜色里,陈珑隐隐瞧见那双明亮的眼里光芒闪动,带着满眼笑意慢条斯理地垂下眼皮,轻轻说:“好。”
这一路上两人没再说话,静默行到了广平侯府。
门前燃着两个灯笼,另有几个人持灯等在门前。
陈珑才一下车,正要回身去扶萧珪,等在门前的人便奔她而来。
宽大的披风被兜起,来人鬓发微散,声色急切,“珑姐姐!兄长!”
陈珑又一次被停不下来了的小姑娘扑了个满怀,萧珪倚车门看向这边,音色柔和了些:“嗯”
撞到陈珑怀里的小姑娘抬起头来,一双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闪烁在夜色里。
萧珪自马车上缓缓走下,陈珑下意识回身去扶他,他摇头,轻轻道:“没事。”
萧溪从陈珑怀里抬起头来,越过陈珑肩头,看向萧珪:“听方槐、方柳他们两个说,珑姐姐和兄长结伴去了医馆,怎么了,是谁受了伤?怎么样了?”
萧珪摇摇头:“没事,我不小心蹭伤了手臂,被殿下撞见,带我去了医家上药。”
萧溪:“怎么就伤到了手臂,伤口怎么样了?”
“一切都没事,别太担心。”萧珪笑笑,轻声抚慰她。
陈珑在一侧轻咳一声,“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今日是我不好,把你丢下了,过几天有空,一定补过。”
萧溪道:“珑姐姐是为了兄长,我怎么好意思再去讨补偿,只是珑姐姐眼下是要回宫么?天已经晚了。”
陈珑抬头看天,只见此刻已月至中天。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陈珑无奈:“我的府邸就在附近,既如此,我今夜歇在府上就是了。”
说着吩咐人去宫里通传一声。
三个人并没多客套,各自打道回府。
萧珪和萧溪一起穿过游廊,萧溪尚且不放心,关切地问:“兄长的伤口究竟如何了,只是蹭到了么?”
萧珪此刻把大氅系得板正,那破了口的袖子也藏得严实,在小妹面前面不改色地答道:“没什么大碍,休养两天就好。今日是我忘了叫人传信给你,若有下次,我一定吩咐身边人回来告诉你一声。”
走在他身后的方槐和方柳都缩了缩脖子。
萧溪长舒一口气,道:“兄长平安就好。”
萧珪问:“你和殿下一起相约看灯,是殿下身边人送你回来的?”
萧溪闻说这句话,局促地垂下头:“陛下说珑姐姐或许是另有事忙,于是派人送了我回来。”
萧珪的步子几不可查地一顿,“唔。”
“兄长早些歇着,我先回去了。”
萧溪仿佛有些心虚,面颊飞上嫣红,她拎起裙摆,匆匆忙忙奔向小院。
周匝一片寂寂,暗夜无声。
萧珪脸上的笑渐淡,他抬手推开书房的门,身后紧跟着的方槐和方柳连滚带爬地进来,跪在地上。
“跪什么?”
萧珪挑眉,抬着一只手臂解大氅,另一只手臂垂在身边。
两个人齐齐开口道:“奴才们做事不稳妥,害您受了伤,又叫二姑娘担忧。”
萧珪点了点头,想起今日的事情来,叹口气,无奈道:“起来吧。”
他揉了揉手腕儿,那里被局促不安的长公主殿下按得太用力,此刻微微泛红。
“下不为例。”
他又问:“上次吩咐你们去找的方子,找到合适的了么?”
方槐和方柳忙不迭从袖中掏出几帖方子来,殷勤地捧过头顶:“侯爷上次嘱咐,这药汁子不能太苦,因此咱们想着,既然要避免喝苦药,不如干脆找了熏香丸药之类的,闻着或是吞了,也轻快便利。便留意找了几样安神香的方子,这些都是找人试过了的,效用尚可。只是那些个开方子的大夫都说,这终究是心病,各人有各人的心结,这个人用着妥帖,对另一个人未必有效,要安眠,还得解开心结才是。”
萧珪点了点头,半晌,抿一抿唇道:“去给姑娘送去,叫她有机会进给殿下。”
方槐忙不迭点头,倒是方柳,多问了一句:“侯爷是想殿下知道这方子是您给的,还是?”
“你自己看着办。”
方柳表示悟了。
他那笑意稍纵即逝,很快淡下来。
顿了顿,萧珪问:“叫你们去查的事儿,都查出什么新的头绪了没有?”
方槐和方柳顿时收了满脸戏谑,正色道:“是,当年老侯爷和夫人的事情,经咱们查探,的确有七成可能是陆家动的手,只是如今找到的证据都依托当年的暗线,拿不出手。”
萧珪神色一冷。
那是他十八岁那年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全家刚刚被放逐故里,父亲就仓促病逝,母亲随之撞棺自尽,二叔突遭意外,整个侯府骤然压在他肩上,曾经和和气气的一家人,只留下一个**岁,还没来得及懂事的萧溪在。
他曾被这段岁月压抑了半辈子,萧溪也因为这件事被迫成长。
只是失去的安全感却再也回不来了——一个孩子,一夕之间失去那样多的亲人,哪怕萧珪尽全力地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兄长,也补不全和乐融融的一家人。
他指尖拨弄着缠了纱布的手腕:“去查,倘若查实了,也未必需要证据,当年我父母遭遇了怎样的事情,大可以要陆相公也吃上一样的苦头。
“人活着,百般心机不好翻案,那就让他死了,也好乖乖闭嘴。”
此事无人所知,倒是第二天清晨,长公主和陛下身边的内侍撞了个正着。
陈珑看着那内侍一路走进广平侯府,借住系统帮助,她看见内侍对萧溪说:“殿下与萧少尹已经平平安安了,姑娘也安心——陛下说,想来姑娘也知道了,只是怕姑娘依旧提心吊胆的,来说一声,也好叫姑娘安心。”
不知怎么的,陈珑仿佛看见自己那看着稳重寡言,实则不善言辞的弟弟束手束脚地坐在小姑娘身边,轻声安慰道:“你且放心,倘若有了消息,我一定派人告诉你,先安心回家,好不好?”
陈珑挑着眉,跟系统吐槽:“不愧是男女主,只要放在一起,就能碰撞出火花,推动感情线的进展。”
系统冷漠回应:“呵呵。”
三天后,长公主殿下收到了一叠安神香的方子。
萧溪托在掌中,漫不经心地笑:“是我兄长搜罗来的,也不晓得管不管用,珑姐姐试试也无妨啊。”
她冲陈珑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