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淡然抬眼看了看萧珪,又看了看陈珑。
“那便请这位贵人搭把手,帮我按住他。”
几个人说话的工夫,一应已经安排好——药童在室内摆设好小几,萧珪将手臂放在小几上。
陈珑跪坐在几前,和萧珪邻座,挨着萧珪完好的手臂,按老者的吩咐,微微探身,轻轻按住了那手腕。
药童拎灯立在一侧。
萧珪仰头饮下药童已兑酒调好的麻沸散。小小一碗,他面不改色地喝下,停了半刻,神志也还清醒。
陈珑微微皱眉,看向已经准备施针的老者,小声建议道:“你不如睡一觉?”
萧珪摇一摇头:“心绪万千,睡不着。”
老者专心致志地穿针引线,适时地接口道:“两位贵人可以说说话,只要不一心想着这件事情,就好了。”
陈珑微微抬眼,对上萧珪一双昏昏的眼眸。
他泰半时候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哪怕此刻陈珑指尖下触碰着的脉搏疯狂跃动,他也还是一副从容的模样。
“倘若疼,不如叫出来……”
陈珑话音未落,老者已下了第一针,指下的肌肉有一瞬紧绷,僵硬许多。
烛光摇晃,萧珪眼是亮的,苍白的脸上带着点无奈的笑。
他轻轻喊了一声:“阿拙。”
陈珑按着那手臂:“我在呢。”
萧珪的眸光尽数落在她身上,末了,另一只手抬起,轻轻碰了碰她。
“是阿拙。”
像是面对着一个得而复失的珍宝,唯恐只是一场幻梦一般小心翼翼地触碰。
瘦长微凉的指尖匆匆点一点她眉间,近乡情怯,患得患失。
“今宵…尽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萧珪完好的手臂落在腿上,瘦长的手指微蜷,因为疼痛而轻颤,一双眼却依旧定定看着她,轻轻淡淡念出一句词来。
陈珑被那一眼看着,无端想起六年前,萧珪离京前的那个元宵灯会。
她头一次穿着女装出去鬼混,戴着面具混迹在人群中,不知不觉就和身边的婢子走散了,她毫无察觉,自顾自玩得开怀,倒是把身边的人吓得魂不守舍,满城找她。
最后是萧珪找到的她。
陈珑犹乐滋滋在人群中穿梭时,被人轻轻拍一拍肩头。
光风霁月的少年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垂眼看着她,他那一夜原本该在先帝帐中陪伴,不知怎么溜了出来,玉冠被人撞乱,怀里塞满了赏灯的仕女们给的香囊手帕,累赘的一大长串。
萧珪气喘吁吁,从来气定神闲的人盯着她的面具与唯一露出的眼睛看了半晌,抬手把她按到怀抱里。
“你把我吓死了。”
陈珑笑:“怎么知道是我,万一不是我,别家姑娘,你也照抱不误?”
萧珪抬手摘下她面具,“我这一夜拍了无数个与你身形相仿的姑娘的肩,踏遍大街小巷,最后终于找到一个看见我,眼里会带笑的姑娘。”
陈珑说:“那我以后不看着你笑,你就不认得我了,找不到我了吗?”
萧珪握着她的面具:“我以后不会叫你一个人了。”
陈珑笑。
“好吧,我看见你,也没办法不笑。”
最后萧珪带着她回去,满宫人一下子围过来,把她簇拥在中间。
母后伸手把她揽在怀里,“我的乖乖,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
先帝大笑着看向萧珪:“我说你怎么一转眼就没了影踪,原来是去找阿拙了!”
萧珪微微低头,抚着后颈,笑得内敛。
彼时满殿人和乐融融,在那元宵灯会里热闹成一团。
然而不足百日,这份和乐融融就分崩离析,满座欢笑的宾客或死或伤或离散。
陈珑也自此和萧珪,天各一方了六年岁月。
从前的亲密无间变成了近乡情怯,处心积虑地靠近,各怀鬼胎地试探。
上一世这份年少情愫再没有续起的机会,他们最终败于和先帝一样的因素,猜忌与挑拨,两个人最终反目,成为朝堂天平上的两极。
这一世呢?
倘若能逃开剧情的枷锁,一切会不会有所变化?
陈珑怅然若失地对上萧珪的眉眼。
他轻轻问:“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元宵节。”
陈珑也学着他,轻轻念一句宋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萧珪笑,头微垂着,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陈珑听见了那句话。
他说。
“隔了六年,我又找到你了。”
陈珑眨一眨眼睛。
麻沸散的药劲儿缓缓上来,萧珪虽没睡,但眼见着神智已经浑浑噩噩起来。
他微微耷拉下眼皮,蜷在腿前的指尖伸展开来,小心翼翼地探向陈珑的,最终将那瘦长的手指悉数握到掌心。
尔后微微垂下头,睡着了。
手臂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唯有握着陈珑的手还抓得紧紧的,不肯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搁下手里头的针线。
他看向陈珑,点头示意:“已经好了。”
陈珑看向萧珪:“我是把他叫醒,还是等他自己醒来?”
老者伸手过来,摸了摸萧珪的脉:“这位贵人素日里疲惫太过,那麻沸散只是个引子,实在是累狠了,才睡过去的。”
陈珑品出了话里的意思,轻轻道:“既然如此,只怕还要借老先生这里的地方一用。”
说着,吩咐人去结了银两。
老者颔首应了,吩咐药童撤下小几,铺开被褥,让萧珪能平稳躺下,尔后,他携众人一起走出房间:“贵人若有事,还请吩咐。”
小药童和师父一起走出门,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
“那位公子真是能忍,竟一声也没吭。”
老者从钱袋里掏出一把铜钱,交到他手里:“去看灯吧。”
他又说:“等你到了他这个年轻气盛的年纪,若也能有这样一番际遇,或许也会愿意,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逞上一次强。”
小药童年纪尚幼,这话听得一知半解,接过钱,喜滋滋走出去,走了几步,忽而疑惑回头:“师父,缝合伤口那样疼,那位公子竟然真的睡得着吗?”
老者但笑不语,只摆一摆手,示意他出门去。
屋里的陈珑静默守着萧珪。
广平侯从来不是个热闹的人,年少时还有一点热乎气,被逐六年之后,这点儿人气被磨得愈发淡薄了。
但睡着后还是很温和的样子,静静合着眼,呼吸平稳。
陈珑支着下颌看他,又看了一眼被他紧握着的手。
半晌,她轻轻抬手,摸了摸萧珪的脸。
指尖掠过他眉眼,贴着眉骨划过,轻轻碰了一碰眉心。
陈珑没有在无人处自言自语的习惯,千言万语能说的话,最后也只轻轻喟叹一声。
其实在这一刻之前,她惦念许多人许多事。
比如琅姐儿怎么样了,不晓得小阿溪和阿珣之间是否还融洽,也不知道清泽那丫头想到了把楚少将军留在京中的法子没有……
这些事情满满当当地占据着她的心神,只留出方寸之地给眼前的萧子琛。
然而此刻万籁俱寂,远离人声。
陈珑忽然开始惦念起他来。
也不晓得他在河东的这六年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幅淡漠的模样。
不知道他眼下过得和以前比,是不是好了一些。
陈珑抿着唇。
后世的病人被麻醉之后,常有乱语,心里想着什么便会吐露什么,可惜萧珪喝下的麻沸散剂量不足,尚不足以叫他吐露心声。
她正想着,被握着的那只手忽而一松。
“殿下?”
萧珪睁开眼,看向她。
他睡醒过后眼神清明很多,虽然两鬓微蓬,飞出几缕鬓发,玉冠也散开了,歪歪斜斜的,映衬着他苍白的面容。
实在是个,落拓又贵气的病中美人。
陈珑把手收回袖中:“伤口还疼吗?”
萧珪一只手撑着起身,陈珑叹一口气:“算了,伤口肯定还疼,但你肯定要嘴硬说不疼。”
萧珪无奈一笑。
他适才是真的睡着了。
那疼痛絮絮地刺在皮肉里,触手可及只摸到一个天生体寒的阿拙,昏昏沉沉握在掌心,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后来虽又被痛醒了,又恰好听见老先生轻飘飘一句话,索性顺水推舟,继续装睡。
直到被人碰上眉心,才终于装不下去。
陈珑依旧跪坐着,微微仰头看向他:“一直没问你,河东六年,过得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此时已经月至中天,陈丽丽有些疲乏,却依旧还是认认真真地盯着萧珪看。
“老老实实告诉我吧,萧子琛,别再拿‘很好’敷衍我了。”
萧珪一笑。
“的确没有很好,但其实没有很坏,只是日子一眼望到头,路尽头又缺了一个我想要见到的人,让人平白过不下去,每一天都在煎熬。”
他语调平淡,仿佛叙述着不关己的事情:“一路走着,父母亲人,能陪着我的人也越来越少,父亲病逝,母亲自尽,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小妹,前路迢迢,我们相依为命。我那时候以为心里被填满了,就想不到我想念的人。”
他看着陈珑,眸光温软。
“可是啊,我那时候才知道,真正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你身边发生了多少事,最后那些事情,都会变得和她有关,至少会成为,让你想起她的契机。”
从来内敛的广平侯看向陈珑。
“河东六年,一切都好,只是我很想念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