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御苑这样一场闹剧之后,年节期间的大活动就办了个七七八八。余下的,也就只等着元宵灯会了,陈珑的日子很快松快了下来。
期间唯一的风波便是京兆尹连同鸿胪寺卿禀报的消息。
“是陆相公?”
鸿胪寺卿算是陈珣的亲信,陈珑闻言一抬眼,看陈珣点一点头,缓缓道:“他身边的人唆使着那小王子出风头,小孩子不经哄,便就闹出了这场风波。”
“只是他那所谓的小徒弟,其实是陆相身边的人。”
陈珣目光凝着,手指微曲,在桌子上一叩:“为得是…楚家的兵权。”
陈珣脸色一冷:“若非是萧少尹换下了楚少将军,只怕眼下,凶多吉少。”
陈珑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场上那凌厉的几箭,惊出冷汗来。
后怕过后,她忽而有些疑惑:“楚少将军到底行伍出身,术业有专攻,论骑射工夫,到底要胜过广平侯些的。”
陈珣摇头:“长姐不晓得,那日他右臂被人意外砸中,旧伤复发,撑着射了十箭已是竭尽全力——据闻是在去南御苑的路上,被人砸到——这事实在事发突然,不好临时换人,才叫少将军勉强上了场,本来十箭之后,就算完事。却不料又整出了新的花样。”
这一环一环相扣,陈珑啧一声。
“陆相公这是,终于要染指兵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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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楚衿正上着药。
萧珪坐在一旁。
楚衿身边的人推着他肩头药膏,他随着那推开药膏的动作爆发出一声声鬼哭狼嚎。
萧珪被喊得头疼,“我只听你在信里跟我说,你如今已经变成个威武不能屈的人了,任什么毒打都不能让你低头。”
他喝口茶:“怎么就推了个药膏,就疼得你叫成这样子。”
楚衿:“疼了自然要叫出声来,但我精神上还是威武不能屈的,你现在如果对我毒刑拷打,哪怕我疼得鬼哭狼嚎,我也绝对不会吐露一个字出来。”
萧珪揉着太阳穴,瞥他一眼。
“查清楚了没有,那一天,到底谁伤了你右臂?”
楚衿:“你心里清楚,还问我做什么?”他说着气得一锤桌子,牵动伤口,嘶哈地抽着凉气:“除了陆昉那老瘪犊子还有陆敞那小瘪犊子,还能有谁,嘶——疼疼疼,轻点轻点……”
萧珪:……
“那小王子和他那徒弟,怎么处置的?”
楚衿闻言一笑:“照你建议的,打发他去金吾卫教人射箭了,我告诉他了,不把人教到你那个水平,就不许回国。”
说着又道:“我就知道你最擅长骑射,比我这个久经沙场的…嘶!轻点,疼——比我这个久经沙场的还要厉害,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倒也没退步什么,看来这些年练习得倒还勤勉……”
萧珪闻言眸光略一沉,没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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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尘埃落定之后,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
元宵灯会,宵禁暂弛,城内城外都对人没了束缚,连帝王都在宫门外扎起帐子,用以与民同乐。
这样的时候,简直就是天时地利的相亲约会佳节。
京城里的男男女女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夜,纷纷相约出游。
陈珑也出了门,先打发了春枝和春鱼两个人戴着面具看灯去说悄悄话,又去邀了萧溪一起外出。
萧珪不知忙什么,据说不在府里。
系统看热闹不嫌事大:“元宵灯会,除了把着姑娘的手看灯,还能有什么事儿?”
或许确实没什么可做的事儿了,因为连陈珑自己都是把着姑娘的手在看灯——陈珑和萧溪偕手在街上乱逛,站在今年扎的山棚前头驻足了许久。
帝王的帐子扎在这里,不过也只是个与民同乐的象征,真正的热闹与此隔绝,只留他一个繁盛空泛的大山棚看。
唯一的安慰或许是今年的山棚扎得尤为精致,夜晚燃起灯火,景色蔚为壮观——花灯重叠,锦幛高垂,描摹出一番人间绚烂盛景。
外头服侍的宫人认出陈珑来,邀她去陈珣帐里去。
陈珑拎了盏新买的灯,和萧溪一前一后地进去了。萧溪垂着头跟在她身后,行了礼就不再说话。陈珣坐在帐子里,只留了护卫们在,其余人都被他打发去看灯了。
只是那些个侍候的人到底也几个没敢走远的,最多不过是往外溜达两步,凑近了去仔细看一看那山棚。
毕竟人多眼杂,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陈珑递了手里的琉璃灯过去,“喏,今年的新款式。”
从来寡言少语的帝王弯了弯眼,无奈笑道:“长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接了那灯。
陈珣把灯抬到眼前,拨了拨灯罩。经琉璃折射的烛光愈发明亮柔和,映亮了他眉眼,照出冕旒倾压下,少年帝王难得的松乏时刻。
他本也该是个把着姑娘手看灯的少年。
如今却是独享山河,在这观灯的帐子里,在众人簇拥的热闹里冷清寂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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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冷清的,还有一个萧珪。
“殿下和阿溪一起出去了?”
暗色的衣裳衬着墨色的鹤氅,他整个人湮没在黑暗里。
屋外的灯光绚烂没妨碍到他乌沉的一双眼,窗外人一片热闹,独萧珪身边,只陪着两个小厮,正为他整理衣冠。
“是,长公主殿下问了一句侯爷的行踪。”
叫方槐的小厮微微皱着眉,低声劝慰:“陆昉那厮,老奸巨猾,这种时候平白无故递了请柬来,只怕图谋不轨,侯爷当真要去?”
萧珪眼也不抬。
“他眼下瞧着如日中天,却什么也没搂在手里,缺钱又缺兵,一时半会不会动我。”
他似笑非笑:“更不会宴请我,这一遭不是他,是他那好儿子,顶了他的名帖,刻意骗我出去的。我实在很好奇,陆敞无缘无故、大费周章地邀我去酒楼赴一场宴,是为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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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玉壶光转,凤箫声动,满街喧嚣热闹。
小贩兜售各色果子,演艺人吞剑弄傀儡,姑娘们头戴帷帽比肩偕手,在街头巷尾游荡。
陈珑和萧溪又被陈珣赶去了街头玩闹,两个人挽着手闲闲游逛。
半途萧溪被几个小宫女簇拥着去买灯。陈珑便站在原地静静等着,原本是期待着能有个“蓦然回首”的邂逅的,最后却是被个姑娘撞了满怀。
陈珑感叹:果然元宵灯会,除了挽着姑娘的手看灯,真的无事可做了。
街上人多,陈珑本是挑了个僻静地儿站着等。
这地方不偏不倚是个酒楼门口,如今这芸芸众生都挤在街头,只些许故作矜持的人不肯踏下凡尘,站在二楼观灯。
是以这酒楼二楼人头涌动,挤满了看灯的公子小姐,一楼大堂连带着酒楼门口却都空着,宾客寥寥。
陈珑原本安静等着,结果一个小姑娘急急奔出来,一头撞进她怀里。
陈珑被撞得后退一步,明里暗里守护的人一拥而上,匆忙围上来,扶住陈珑。
那姑娘在人圈外头被扶稳了,抬头含泪看过来。
她生得面庞清秀,没戴帷帽,衣料却不俗,想来应是贵女随侍。此刻打量陈珑一眼,轻声试探着喊道,“明煊殿下?”
这声音熟悉,陈珑愣了愣,想起来了:“你是琅姐儿身边的人?”
小姑娘闻言垂泪,急急忙忙道:“是,奴婢小九儿。殿下救救我们姑娘吧!我们姑娘出来观灯,和家里人走散了,恰好撞见广平侯身边的人,姑娘便想请侯爷帮忙找一找家里人,才过去,却被一位极瘦的公子拉到了一个包厢里面去了,奴婢便跑出来叫人……”
陈珑听她描述,登时猜出来那所谓“极瘦的公子”是谁。
她无意识地搓动指节,转头吩咐人安顿好小姑娘:“留几个跟着我进去捞人的,旁的人留在这里,等二姑娘回来了,你们只跟她说我去买吃的,护着她到陛下帐子那里,别让她出了事,一时半会的,也先别惊动了陛下。”
说完,陈珑抬手摘下头上的帷帽,上了楼。
照着小九儿说得位置,陈珑挑准了雅间,拿帷帽的竹篱边扣了门。
不过三声,便有人应了。
陆敞握着把折扇匆匆忙忙出来,烛光摇晃,他微微侧过脸的当口,陈珑在这人脸颊上看见了一道擦伤。
瞧着像是被揍了。
京中男子好折扇,眼下正月严寒的天,尚还有几个不忘握着骚包一把的。
恰如此刻,陆敞故作风流地展扇在陈珑面前:“我就晓得,珑姐姐是不舍得生我的气生太久的,这不,眼下不是来见我了吗?”
他凑得颇近,浓烈的熏香味儿涌入鼻腔,冲得很。
陈珑微抬手里的帷帽,抵住陆敞,隔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我来寻我家小孩儿,实在不知道陆侍郎也在这里。”
她淡漠一笑,“真是不巧得很。”
话音才落,屋内有酒盏撂在桌面上的声音,叮当一下,仿佛撞在陈珑心口儿。
陆敞闻言面色一冷:“我一心为着你,你倒好,这样横眉冷目对我,你不知道,我今日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呢。”
陈珑不多话,皱着眉,掠过他进了屋。
她转过一扇屏风,只见琅姐儿满面惊惶地坐在那,身边是神色淡淡的萧珪。他长身玉立地站着,满屋子剑影刀光交错,他从容寡淡地站在这光影之间,指尖掂着个酒盏,看见她进来,还有闲心思一笑。
“这是在做什么,元宵佳节的,都收起来。”
陈珑瞥一眼那些个提刀执剑的护卫,眼瞅着他们把刀剑收起来,才收回目光。
琅姐儿望见陈珑进来,满眼含泪:“殿下!”
陈珑盯着她看了看,确认她没受伤,点点头,目光安抚:“没事,我在这里呢。”说着目光偏过去,落在了萧珪身上。
萧珪此刻也略抬了眼,望着她。
他站在琅姐儿身边,微微侧着身子,恰好护住了琅姐儿。
“殿下。”
他看着陈珑,喊了一声,长眉一挑,示意她看向身后。
“怎么你也在?”陈珑看他一眼,先往前挪了一步,才回头。却听见萧珪冷漠道:“陆侍郎,老实站在那里,别乱动弹。”
陈珑回头看去,饶然适才已经往前挪动了一步,却也还是吓了一跳——陆敞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凑得极近,鼻息几乎要喷在陈珑额间。
她不动声色地又向后退了一步,背几乎抵上萧珪。
陆敞这厮狂得很,又狂又疯癫,他爹的话都未必听多少。
眼下却不晓得萧珪是做了什么,竟真是没又再靠前,只是自顾自笑道:“珑姐姐,你瞧,我今日请了广平侯来赴宴,不料,看见他身边的人和那姑娘不清不楚的呢。”
陈珑略一抬眉,似笑非笑地看过去。
陆敞今日自觉逮着了萧珪的错漏之处,愈见猖狂:“不知珑姐姐是不是也要喝一盏酒么?可是广平侯家乡特产的鹤觞酒呢。”
他目光灼热地看着陈珑:“我是为珑姐姐你,擒奸呢。”
陆敞的音调一如鬼魅,他生得极白,如傅粉太过了一般,苍白而病态。
“珑姐姐久在深宫,尚不知晓,这外头,有的是那些个,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男人呢……”
琅姐儿一个单纯的小姑娘,被陆敞这几句话说得都快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无声抽泣着。
陈珑背对着她,却准确无误地递过一只手去,抚慰似的握住了她的。
萧珪看着那手当着自己的面,递到琅姐儿面前,似笑非笑间,忽而觉得还颇有些个,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