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珪吩咐完转身就离开了。
京兆尹的人领了命,悄无声息地一拥而上,混迹在人群中,仿佛只是熙熙攘攘看热闹一样,倒也不显眼,却是层层把人围住,密不透风的。
小王子咬牙切齿,看着楚衿:“你说他是你徒弟,你说慌,师父怎么会还不如徒弟!”
楚衿笑:“我看您也不如您的那位徒弟——或者趁着这些东西还在,咱们两个也依样比一场吗?”
小王子还要说话,却见鸿胪寺卿带着人下来,脸色冷淡,身后跟着面如土灰的使臣,和刚刚被从马上拖下来的那个所谓“小徒弟”。
南御苑的事情自有帝王处置,陈珑则把目光看向萧珪。
他已没入人群里去了,今日围观者众,京兆尹须得维持治安,以免出事。
陈珑抿着唇,抬眼看一眼座上陈珣,“陛下若是问起,就说我出去走走。”
她本来就是来凑热闹的,算不得主角,离席离得悄无声息。
不料身后还缀了个“尾巴”。
小妹清泽长公主陈瑶跟上来,“长姐——”
陈珑回头看过去,陈瑶从来是最乐意看楚衿不痛快的人,今日脸色也算不得多好看。
“怎么出来了?楚少将军可还在里面呢。”
陈瑶叹口气:“人声嘈杂,没什么意思,看长姐出来,就也跟着逛一逛,透透气。”
说着啧一声:“别跟我提楚衿,我不乐意看他。”
虽然这么说了,却还是忍不住道:“今日那个不知道劳什子地方出来的小王子,太过猖狂,寻常比试而已,输赢既定,何苦再羞辱人?还要再搞那么多幺蛾子。楚衿那个轻狂胚子也是,怎么就答应下来了,万一被射中了……”
她终于察觉了自己话里的忧切,一噎,最后看着陈珑,很真挚地说:“万一射中了萧少尹,长姐你就要守寡了。”
陈珑哭笑不得。
这对冤家之间从来没什么好脸色,面前背后地互损互怼,说出的话来却总是若有若无的关切,旁观者清的情分。
陈珑看着她,倒是想起来件事情,转头嘱咐道:“今年年节后,我得把楚衿再留半年。”
楚家镇着边关的太平,一贯也就只有腊月和正月里在京中。
陈瑶听了眉头登时就皱起来,她这人从来性子寡淡,没什么喜怒哀乐的样子,所有波动大的情绪都给了楚衿。
“留他做什么?”
陈珑:“你先别问,留下他就是了。”
陈瑶:“不对,你跟我说这个——你是叫我想法子留下他?”
陈珑笑,点头:“嗯,这事儿办成了,我让陛下给楚衿升官。”
陈瑶:……
她到底没驳斥下来这事情,只是紧锁着眉头,愁了半晌,忽而想起:“长姐出来做什么?”
陈珑适才出来时,满脑子就是想着要找一找萧珪。
如今出来了,才觉得有点痴了。
找了他做什么,夸他箭射得挺好?
陈珑想着,心里生出一点疑惑来,萧珪上辈子,在这个年纪里,射箭也射得这么好么?
陈珑还来不及答陈瑶的话,一抬眼,就看见了萧珪。
他遥遥站着,面色平静,对面是个身量瘦小的少年,堪堪只及他肩膀,背对着陈珑,看不清眉眼。
陈珑愣了愣,忙扯住陈瑶袖子,两个人一起躲到拐角里去了。
风把两个人的说话声送过来,隐隐约约的,听不很清楚。
系统给陈珑开了挂,把那声音放大了传过来。
被迫听八卦的陈珑:……
不过少年人一开口,陈珑就想起这是谁了。
适才在台上,相隔甚远,她看人看不清楚,但这少年嗓门嘹亮,萧珪一箭中的的时候,她嚎出来的那一声“啊”让陈珑印象深刻。
——看来是个女扮男装来看热闹的小娘子。
陈珑叹口气:“咱们走吧。”
却不料陈瑶又探头看了一眼那边:“那不是那位萧少尹么?他不是和长姐你有婚约么,怎么在这里和姑娘私会?你先别急着走,我们留在这里看一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总不能叫你稀里糊涂嫁过去,到时候吃了亏,找谁去说,只能自己受气。”
“姑娘?”
陈珑偏过头去看了一眼,觉得那小娘子女扮男装扮得还是不错的。
她啧啧一叹:“你只看个背影,就晓得是个姑娘了?”
陈瑶还探头看着,听了陈珑的话,头也不回,随口感叹:“如今的姑娘女扮男装,半点也不用心,只怕别人瞧不出来一样,想当年我……”
她轻咳一声,截断话头,缩着脖子假装什么也没说。
陈珑:“你听得到他们说些什么?”
陈瑶:“看得见嘴型就好,呀,长姐,你别出声。”
陈珑只好一起看戏。
只听那小娘子道:“久闻萧少尹名号了,今日一见,果真不负盛名。”
萧珪抬一抬眼,目光冷淡。
那小娘子大约怕他说出来什么不中听的话,忙不迭接口自我介绍道:“我是故孙太傅的孙女,祖父当年在时,常和我说起少尹。”
陈珑听了这话,倒是神色一正,看戏的戏谑脸色也收敛起来。
这一位孙太傅,不偏不倚,就是崇文馆教导她的太傅。
太傅为人严苛得很,对着陈珑这个嫡长公主都不手软,陈珑至今看见板子还觉得手心发麻。
然而孙太傅也是实心实意地想要教导陈珑的。
寻常人来教,知道陈珑是个女孩芯子,也就只把她看成个充数的了。
可孙太傅不是,他是真心想陈珑学到点什么,也不因为她是女孩子,就“另眼相看”,而是和馆中所有男子一样教导,等同对待。
为了督促陈珑,还发挥“先进带动后进”的精神,把萧珪安排着坐在陈珑身边。
可惜就是这么一个人,也被殃及在了周王谋逆的风波中,气急身亡,死后连个追谥都没有。
直到近两年陈珣登基了,才给老爷子补上。
可老爷子人已经不在,孙家也败落了。
曾经的桃李满天下,变成了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的一出人世剧。
陈珑对着孙家人,总归是有愧疚的。
再抬眼看孙姑娘,登时就觉得顺眼许多,只剩下满腔感慨。
只听她道:“我从小就仰慕少尹才名,如今见您马上英姿,更觉惊艳,这一方帕子,赠您拭汗……”
孙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少尹与长公主殿下有婚约,只是倾慕您——能这样看着您,对我来说就足够了,绝不会叫长公主殿下知道有我这个人的。”
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挖了墙角的陈珑:……
这样赤忱又体贴的告白啊。
虽是满腔深情,年少倾慕,但也只愿意远远看着就行了。
广平侯的面色毫无波澜,垂眼看着人时,脸上还带着霜雪。
“多谢好意,愧不敢受,请另找了旁人吧。”
他说完这话,朝孙小姑娘一作揖,客套且冷淡:“我人与心皆已有所属,这一生实在不必再多任何一方帕子。”
孙小姑娘愣了愣,伸手要拦,萧珪侧身避过,再不看她,直直朝着陈珑和陈瑶藏身的地方来了。
陈珑悚然一惊,挽着陈瑶的手就要躲开,猝不及防被人叫住。
“殿下。”
陈珑:……
她叹着气,松开扯着陈瑶的手,转过身去,先探头看了看孙小姑娘,只瞧见一个匆匆跑开的背影。
萧珪瞥她一眼,朝陈瑶请安:“见过清泽殿下。”
陈瑶颔首,一副很正经的模样,她冷漠道:“长姐且和萧少尹说话吧,我去透透气。”
陈珑恨不得一把抓住她。
这四面八方都没墙没壁风声呼啸的地方都不够透气,你这是准备去哪儿透气!
可惜陈瑶溜得极快,一眨眼就没了踪迹。
萧珪垂眼看着陈珑。
“殿下在这里看了多久?”
陈珑:“也就只知道她是太傅的孙女罢了。”
萧珪点头:“那便是从最开始便在这里听着了。”说着回头,仿佛是用眼神丈量了丈量陈珑站着的位置与适才那处的距离。
他微微挑眉,略惊道:“殿下好耳力。”
陈珑:“还好…还好,并没有听见什么,只是只言片语,被风送过来罢了。”
萧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脸色虽不冷淡,也没有缓和多少。
陈珑看着他那眼神,就想起他适才漫不经心搭弓射箭,穿冠而过,又劈开箭尾射入靶心的样子来。
又想起正月初一,他一脚踹开陆敞的凌厉样子。
长公主殿下怂了一怂,决定卖个乖。
“侯爷在这儿站着,是想要一方帕子擦一擦汗么?”
萧珪一笑。
“风送来只言片语给殿下?”他眼角堆着笑,一双眼里难得都是光彩,看着陈珑时微微弯了眼,凑得近了,才能影影绰绰瞧见眼尾一点疤痕,“眼下瞧着,倒是把该送来的话都送来了。”
他说着,朝陈珑伸出手来。
瘦长的手指微曲,掌心向上,递到她眼前。
陈珑匆忙向袖子里摸索,可惜长公主殿下性子懒散随意,随身带着的那方帕子早不知道被扔去哪里了。
末了,长公主殿下扯起自己袖子,递到他眼底。
“…要不,你拿我袖子将就将就?”
萧珪笑出来,收回手。
“此处人多,我送殿下回去,以免遇上不相干的人。”
陈珑缓口气,忙把袖子收回来,“多谢——少尹箭法颇好,看来这些年没有疏于练习。”
萧珪略一挑眉,抿唇笑了。
“楚衿那厮看碟下菜,拉我出来充数罢了。我旧日里随着父亲外出打猎,射这些活物略比他娴熟些,况且也只是些微末小技,学着那人博人眼球而已,上不得台面。”
他提起父亲时眸光略一沉,转而继续道:“真是正经的比试,我比不过他,今日侥幸罢了。”
陈珑心里的疑惑暂时一放。思前想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位孙姑娘,侯爷倒也没有点心思?其实不必拒绝得那么实在。”
“我没有空余出来的心思,没理由耽误别人。”
萧珪瞥一眼陈珑,眼微垂着,想起那日的禀报来——“殿下和他很是亲密,那人还给殿下整了整衣领”。
他叹一口气,无奈道:“殿下不用试探我,我并不曾对旁的人有过什么心思。”
陈珑是个有心的人,这话说到耳朵里,霍然一震,红晕从颊边直染到了耳根,颇有些局促。
两个人正一时无话,忽而折过一个拐角,和探头打量的陈瑶撞了个正着。
也不晓得这丫头在这里听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系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陈·黄雀·瑶看一眼陈珑,看一眼萧珪,点点头,转身拎着裙摆跑了。
萧珪:“清泽殿下是个活泼人。”
陈珑:“她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一次,会被人说‘活泼’。”
两个人比肩走着,散漫谈了些,陈珑说道:“少尹这些年,愈发沉稳了。”
萧珪散漫一笑,语气很平淡。
“殿下也沉稳许多。”萧珪目光在陈珑身上停了一停,觉得自己的话容易引起误会,便违心地补充道:“从前…也很沉稳。”
陈珑笑出来。
“我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一次,会被人说‘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