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就这么兵荒马乱地过去。
陈珑回去的时候,琅姐儿已经面色绯红地坐在黎阳大长公主身边了。
黎阳大长公主对着陈珑,笑得满面红光。
陈珑无奈地看着她:“您就坑我吧。”
到底没说陆敞这个小插曲。
第二日,皇帝去烧香祭祀,许多事要忙。
陈珑倒是无事闲下来,提前挑拣了华胜的模子,准备正月初七人日的时候剪出来,装点窗户。
第三日的时候,陈珣宴诸臣于南御苑射箭,选了陈珑三妹的陈瑶的驸马楚衿为伴射。
这是本朝旧俗,源于旧朝时候的习俗,彼时两国对峙,每年正月初三在南御苑比拼射箭,要靠这个一逞国威。
如今海晏河清,这事儿早没了比拼的意义,大多都是为了表示天国上朝的威仪赫赫。
倒也不是本国靠着大国威仪作弊,实在是疆土辽阔,十项全能的或许难求,选个有一项专长的天纵奇才相对弹丸之地的小国来说要简单些。
所以基本每年都是本朝人夺魁,番邦小国争个二等名次。
只是今年有了点变化。
被选来伴射的楚衿楚少将军自小习武,精于骑射,自是十箭连发,无一不是直抵红心。
这是开了个好头。
这种时候一年一遭,南御苑此刻不设防,京城住户能来的几乎都来了,围在场外看着。众人眼瞅着几箭射过来,无一不中,欢呼的声浪一波盖过一波。
楚衿笑得矜持,然而眉梢眼角还是洋溢出一点掩不住的少年意气。
不过他也不多卖弄,射完就搁回去了弓,微微转了转肩头,然后微笑着看看台上。
陈珑顺着那目光看过去,就见自家小妹陈瑶偏过脸,轻轻哼上一声,语调颇觉不屑,到底脸是红了。
陈珑啧一声,再看向楚衿,他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眉梢眼角的笑意愈浓。
这赛事原本就该这么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的,却忽然出了岔子。
几个内侍上台去点检那箭所中的环数,有个不知哪个属国来的青年,不知怎么,忽然就拉弓射箭。
数箭齐发,其中一箭擦着其中一个小内侍的帽冠而过,直直劈开楚衿的箭尾,射入靶心。
那小内侍被他箭的力气带得狠狠往前一扑,砸在了靶子上。
场上一寂,旋即爆发出尖叫、指责声,贵人们身边的护卫也纷纷上前,挡住自家主子,预防暗箭伤人。
场内场外,唯有那射箭的青年人哈哈大笑。
不待人反应,他又是几箭射出来,可着楚衿的箭射,无一不是劈开箭尾,射穿靶心。
内侍们还在场上,许多来不及躲,仓促之间被射中衣服,甚至还被箭头蹭伤了皮肉。
场内场外一时都噤声,只有青年人的笑声倨傲且轻狂。
楚少将军颇有大国风范,先是称赞一句,“好准头。”
“只是……”他“只是”的话还没说尽,那青年就只漫不经心一笑,把弓一扔,用极流畅的官话说道:“只是这位将军,你太弱了些。”说着环顾四周:“天国上朝,不过…啧啧。”
说完扬声笑着,回了自家阵营。
原本热热闹闹的南苑一寂,愈发安静起来。
连一贯最喜欢看楚衿倒霉的清泽长公主陈瑶脸色都冷了下来。
使臣忙不迭过来解释:“那是我国小王子,年纪尚幼,请将军多多包涵。”
楚衿倒还微微笑着:“倒不是我要多多包涵的问题,演武场上,原本以不伤人为要务,你瞧,你家小王子一出手就伤了好多内侍……”
不料那倨傲的青年又折身回来,这一遭身边又带着个更稚嫩的少年。
使臣的脸色都僵了。
小王子瞥他一眼,看向楚衿:“是我的箭太快,他们没有躲过,难道怪我?”说着又道:“你们说是,天朝上国,难道连几个奴才都要当宝贝一样?我并没有要他们的命,只是不小心伤了他们,贵国何必在乎。”
楚衿依旧笑着,“所谓天朝上国,博爱众生,自然在乎生民之命,能容人者,海纳百川,方为大国。”
小王子冷冷一笑:“你比不过我,不要拿大道理压我。”
说着看向坐上的陈珣,陛下性子好,这会子依旧微微笑着,只是拨开那冕旒,就晓得帝王的笑意并未深入眼底,隐含讥诮。
只听小王子缓缓道:“陛下,你信重的武将,比不过我,不如让他和我的徒弟比一场,我让他让一让你,也好重现,你们天朝上国的,赫赫威风。”
陈珑托腮看戏,倒还能维持住笑脸。
陈珣也笑着,只把目光看向了楚衿。
楚少将军扬眉看着这小王子,并没动怒,只微微笑道:“既然小王子出了你的徒弟,那么我也应当使我的徒弟和他对阵——不知你想要他们如何对阵呢?”
“射这里。”小王子指一指楚衿发上玉冠,“彼此骑马,谁先射落对方的,就算赢。”
这就不是一般的玩闹了。
陈珑抬手招来了鸿胪寺卿,皱眉问着这是谁家哪国教出来的倒霉孩子。
比试,有输有赢,实在正常。
再天朝上国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可是出言奚落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出言奚落之后,再提出这种玩命的事情,那可就是再又一回事情了。
“这怎么可以?”
陈珣微微蹙眉,轻声道:“叫人去拉下他们。”
他身边的内侍领命下去了,却不料楚衿却神色坦荡,笑,“这好办。”
那内侍的步子不得已一顿。
楚衿说着回头,朝席间一招呼:“子琛,快出来。”
这名字叫陈珑眼皮一跳,一时之间忘了跟鸿胪寺卿说话,目光逐之而去。
广平侯自人群之中慢条斯理地出来,他今日也随大流地穿了骑装,窄袖紧身,益发勾勒出劲瘦的腰肢来。
他脸色和煦,但仔细看还是有点冷淡,大约不是很满意平白被认成了旁人的徒弟这事儿。
楚衿笑着拍一拍他的肩,“我的这位朋友,跟着我学过两天射箭,想来可以和你的这位小徒弟一战——你瞧,他正好戴着冠呢。”
陈珑眉头紧蹙起来。
台上的萧珪瞥一眼那小王子,抬手作揖,语气平和:“适才既然成了平局,那如今就指教了。”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适才这小王子虽是射劈了楚衿的十箭,但满打满算起来,还真是各自都是十环,也没差的。
顶多就是这位小王子,仗着楚衿比他先射箭,用了更招人眼的法子罢了。
真是谁强谁弱,又怎么说得准呢。
小王子眉头一蹙,回头看一眼身后沉默寡言的少年。
那少年不吭声,只点点头。
南苑场地极大,这会子上了马也跑得开,萧珪漫不经心地上了马,也不看人,轻轻一吆喝,叫那马跑动起来,开始慢条斯理地绕着南御苑兜圈子。
满场人眼神都聚在他们两个人的箭上,陈珑不自觉站了起来,手紧紧捏住衣袖。
身后春枝轻咳一声,她才后知后觉地坐回来,握掌成拳,砸在膝盖上。
那小徒弟自上了马,便一改沉默寡言的性子。
他一坐稳,便拉满了弓,箭尖直指萧珪后心,挟着凌厉的风呼啸而来。
在场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陈珑指尖几乎掐入掌心。
下一刻,只看见萧珪一只手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来,后仰身子,抬手挑落了箭。
陈珑已经吩咐人站起来叫了停。
那小徒弟却置若罔闻,一箭未中,紧接着就连发数箭,箭箭都直指向萧珪要害。
萧珪却只是避开,急驱着马绕场而行,躲开了那一支支意欲穿心的箭。
好几次那箭擦着萧珪腰际过,最后甚至射落了他捆缚箭筒的皮带。
箭筒哗啦倾倒,萧珪一手控制着马身,漫不经心地弯腰,捞起两支没来得及落地的箭来,掂在手里。
众人都拿捏着一口凉气,陈珑几次三番要站起身来亲自喊停,到底被人按着坐下,只有楚衿气定神闲,不时喝彩两句。
陈珑看着场上,眉心愈蹙愈深。
她知道萧珪诗书策论之外,还长于骑射。
这是自幼课业之外,和楚衿一起磨练出来的工夫——萧家以武起家,后代虽走了文官路子,却还是督促着子弟们在骑射上用心。
幼时几个人一起读书,偶尔念不下去,翻墙出去逃学,也是这人最敏捷,自己个儿一跃而出,还有闲心思照应她并上几个弟弟,一抬手就把她拉到墙头上,映着日光冲她笑。
上辈子陈珑也还见过,他坐在马上,百步穿杨,一箭射落枝上桃花的样子。
可是这辈子,自从萧珪被贬出京,自此数年,他哪来的机会磨炼骑射?
谁晓得这骑射工夫究竟是到了哪一水平?
更何况哪怕知道他技艺冠绝群雄,这样凶险的境地,谁又十足十地放心让这人在箭尖上走险?
陈珑提心吊胆地看着,却见萧珪终于拎出一支箭来,搭在弓上,微微眯着眼。
“嗖——”
下一瞬,人群中的惊叹声此起彼伏,其中一个女子叫得尤其嘹亮。
陈珑也惊愕地微张了嘴,一声惊叹被风吹散。
那所谓小徒弟的玉冠被萧珪自镂空之处一箭贯穿,箭尖带出的力道削去他几缕头发,直直射向他身后的靶子,将小王子留在上面的箭自尾部一路劈开,直贯靶心。
场上一寂,新一波欢呼声浪随之而来,震得天地颤动。
那小徒弟冷着脸,不为所动,搭在弓上将发未发的一支箭在这欢呼的间隙里直直冲着萧珪而来,冲着他心□□去。
陈珑原本松了一口气,一眼看见这景象,差点掀翻了桌子。
连一直笑眯眯的楚衿都惊了,“子琛小心!”
下一刻,只见萧珪在马上向后弯腰,那箭蹭着他的衣襟而过。
众人松一口气,尚不及反应的当口,萧珪豁然坐起,搭上最后一支箭,拉弓射箭的动作一气呵成,流畅且贵气,那箭嗖一声射出,萧珪停在远处,依旧是张弓的姿势,指尖搭在弓弦上,目光冷淡。
那箭破空而过,把小徒弟的箭筒射了个底掉,羽箭散乱一地,连带着马也受惊,发了癫一般疯跑起来。
惊马非同小可,小徒弟只好丢了弓,搂着马脖子控制惊马,场上乱做一团,惊叫声在各处炸起。
另一边,萧珪漫不经心地下了马,把弓扔给站在一侧的楚衿。
他朝那小王子微微一笑,脸色却冷淡得很,眉梢眼角堆着冰霜,“承让了。”
说着,他一抬手,指一指这小王子置身的使团,示意周匝京兆尹的人:“把人看住,待人散去,一齐拿下。连同这位王子在内,一个也不许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