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殿下……臣女请殿下安。”江清脸色惨白,甚至搞不清楚原由。
十步之外,慕容晚晴执弓而立。她未着学堂常服,一身玄色骑射装束勾勒出利落身段,指尖尚随意搭着弓弦,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箭不过是信手为之。
她身后侍立着个眉眼凌厉的小郎,玄衣墨发,神色淡漠如霜,仿佛眼前一切与他无关。
慕容晚晴并未理会江清的告罪,只从容接过小郎递来的新箭,再次张弓搭箭,直指江清眉心。
“殿、殿下!臣女……臣女是吏部侍君之女!殿下不能……”江清感受到头上悬着的丝丝凉意,吓得涕泪齐流,语无伦次。
“哦?”慕容晚晴挑了挑眉,“吏部尚书膝下,共有十女。”
她缓步上前,停在江清面前,微微俯身:“你猜,若我今日取你性命,你母亲是会先为你收殓尸身,还是先入宫向我请罪?”
江清直哆嗦,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当今圣上仅有三女,这二殿下虽不得皇帝喜欢,但近些年来根基渐深,已能与大殿下一较高下。
“学堂之中欺凌同窗,江清,你怎么敢的?”慕容晚晴冷笑道。
“臣女知罪!臣女再不敢了!”江清崩溃,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慕容晚晴玩味地摸了摸弓,良久未出一言。
她正要说话,远处蓦地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你们这些记打不记疼的野犬,竟敢用这等下作手段!”
但见白瑛瑛风风火火地冲进院中,发髻微乱,裙裾翻飞。她回府途中越想越是不安,终究调转车头折返,只因寻人耽搁了些时辰,此刻才赶到。
这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清抬头看见去而复返的白瑛瑛,觉得今日怕是真的难逃一劫,心中暗自发誓如果能这次能度过劫难,日后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生事。
白瑛瑛瞅着形势不对,懵了。
她眨眨眼,看看瑟瑟发抖的江清,又望望面色冷峻的慕容晚晴。
我的天,反派也会救人的吗?
“呃……二姐,你俩认识啊?”白瑛瑛挠挠头,实在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慕容晚晴冷哼一声:“七妹做事总是这般拖沓。平日上学迟到便罢了,连救人都要姗姗来迟。”
白瑛瑛:“……”
“这么说,二姐是为我而救?”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慕容晚晴别过脸去,墨发在肩头轻扬,“不过是看不惯有人在学堂里兴风作浪罢了。”
白瑛瑛心下了然,后退半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多谢二姐维护学堂秩序。二姐当真是深明大义,令人敬佩!”
慕容晚晴又冷哼一声,带着始终沉默的小郎转身离去。
方才那番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江清耳中,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得,宁国统共三位殿下,她一下得罪俩。
“七……七殿下……”江清颤声抬头,正看见白瑛瑛小心翼翼地将姜闻溪扶起。
白瑛瑛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淡淡道:“现在知道怕了?方才欺负人的气势哪去了?”她仔细替姜闻溪拍去裙裾上的尘土,关怀道:“没事吧?可曾伤到哪了?”
话传到江清耳中变了味,恍惚间她生出一种“姜闻溪若是伤到何处,自己便得拿何处来抵”的错觉,一颗心沉寂到底。
上回母亲肯为她出头,全然是因着与白青云素来不睦,加之她也以为对方不过是个乡野出身的白家旁系。谁能想到,这人居然是那位传说中杀人如麻、凶名在外的七殿下。
江清将自己全身上下仔细看了遍,也许以后哪个部位就要换主子了。
白瑛瑛将姜闻溪安顿妥当,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你。”
江清瘫坐在地,全身无力,听到她叫自己,才堪堪回神,扯了个笑:“殿下请吩咐。”
“你既熟读学规,那便说说,欺凌同窗,该当何罪?”
“应……应当逐出学院,永、永不录用……”江清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殿下!求您开恩!我不能被赶出去啊……若被除名,此生便再与仕途无缘了!”
白瑛瑛挑挑眉,像是听了很好听的笑话,讥诮道:“为官?凭你也配?”
江清悔不当初,在她们这样的世族中,女子若断了仕途,便与弃子无异,往后在族中将再无立足之地。
“求殿下开恩!”她以额触地,声音发颤,“臣女……臣女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白瑛瑛轻点下颌,似是在思索到底该如何是好。
此时姜闻溪已缓过神来,她望着江清狼狈的模样,轻扯白瑛瑛的衣袖,柔声劝道:“瑛瑛,世家女子各有不易,不如……就此算了吧。”
江清忙不迭点头:“是啊是啊!”
白瑛瑛却摇摇头:“我看她欺凌你时,可不像身不由己的模样。”
“臣女当真身不由己啊殿下!我身不由己!”江清涕泪俱下,几乎要扑上来抱住她的裙角。
白瑛瑛状似为难地拍了拍她的肩,叹息声:“既然你身不由己,那我便姑且放过吧。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殿下要臣女做什么?臣女定当赴汤蹈火!”
“其一,我的身份,你们半个字都不许泄露。这其二嘛……我看学堂里歪风邪气甚重。从今往后,这肃清学风之责,便交予你了。若是再让我见到今日这等事……”白瑛瑛故意顿住,沉吟一声。
江清生怕她反悔,连忙叩首:“臣女定当竭尽全力,以报殿下不罪之恩!”
“最好如此。”白瑛瑛直起身,漫不经心地整理衣袖,“哎呀,像我这般讲道理的人真是不多了!”
“是是是。”江清附和道。
“如此,我们便先走了。”白瑛瑛揽着姜闻溪的肩朝外走去,临到门前还不忘回头,笑吟吟地朝江清挥了挥手。
江清见人彻底没了踪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后面替她绑人的女娘哆哆嗦嗦上来,问:“阿清,我们日后……真的要肃清学风?”
江清一巴掌拍她脑门上:“活阎王的话都不听,你想当谋反啊?”
那女娘吓得连连摆手。
“从今往后,”江清挺直腰板,义正辞严,“我们定要从严治学,让这学堂风清气正!”
一众女娘点头如捣蒜,个个神色凛然。
出了学堂,皓月无声,星子已坠满天空。
姜闻溪拂起车帘,苕菱城的热闹繁华转瞬即逝,良久,她低低叹了声。
白瑛瑛见她这副黯然神伤的样子,担忧地问:“怎么了?可是还没缓过劲?”
姜闻溪摇摇头,转过身苦涩道:“瑛瑛,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懦弱?”
“怎会?这世间人海茫茫,岂能要求人人都性情相同?有人持剑守山河,自要有人执笔写春秋。善良并非软弱。”
白瑛瑛一把掀开车帘,遥点掠过的灯火:“你看这苕菱城,正是有了千万种模样,才成就这般人间烟火。”
姜闻溪怔怔地望着窗外,有小儿正吟着不知从哪学来的童谣。
她忽然郑重其事地握住白瑛瑛的手:“瑛瑛,我想,终有一日,我能为百姓进言,为我大宁的安定,尽一份绵薄之力。我不会向后退的,我只会往前走。”
白瑛瑛那双闪烁着泪珠的眸子,轻轻地拥了拥她。
马车行至一条荒芜的街巷前,姜闻溪轻声唤停了车娘。
“瑛瑛,此处便是我的居所,巷子狭隘,不必再进去了。”她看起来有几分窘迫。
白瑛瑛闻言,抱着软枕往车壁上一靠,没好气道:“哎呀呀,我这般不辞辛劳地送你回来,连口茶水都讨不着?莫不是你家藏着什么琼浆玉液,舍不得给我尝?”
她边说边掀开车帘,只见窄巷深深,陋檐参差,与方才途经的繁华街市恍如两个世界。
姜闻溪脸颊微红,正要解释,却见白瑛瑛已利落地跳下马车,转身朝她伸出手。月光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流淌,映得她星眸无比明亮。
“走吧,让我也尝尝你家的茶水,放心,便是白水一盏,我也要喝出蜜糖的滋味来。”
姜闻溪望着伸到面前的手,眼眶又开始热流滚动。
或许,这便是上天对她善良之心的馈赠。
姜闻溪所谓的家,不过是深巷尽头两间低矮的瓦房。推门而入,屋内陈设简陋,唯有一张窄小的木床倚墙而放,墙角堆着几摞整齐的书册,窗台上一只粗陶瓶里插着几枝野花,算是这清贫中唯一的亮色。
“啧,”白瑛瑛环顾四周,终是没忍住,“你阿姐好歹也是朝中六品官员,怎的住得这般……清简?”
姜闻溪取过陶壶为她斟水:“阿姐为官清廉,可朝中人事错综复杂。每月那点俸禄,光是打点各方关系便已所剩无几。”她将温水递到白瑛瑛手中,淡笑道,“能在这苕菱城有一方栖身之所,已是不易了。”
白瑛瑛沉思片刻,随即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起来:“好!这般清茶倒也爽口。你可知道,我在朔北时是何光景?那么多大老娘们,生怕敌军夜袭,直接睡地上。”
她激动地比划着,沉吟:“比起那些以天为被的日子,你这小屋反倒格外温馨。”
姜闻溪知她有心宽慰,真切地笑了笑。
“好了,水也喝了,天也聊了。”白瑛瑛利落起身,“我若再不走,怕是要耽误你温习课业了。”
姜闻溪起身欲送,却被白瑛瑛抬手打断:“明日再见,何需相送?”
她笑着倒退两步,转身推门而去:“记得把门闩好!”
月色从门扉中掠过,将她映得如月下仙子。
待那袭红衣彻底消失在巷口,姜闻溪轻轻合上门扉,忽然发觉陋室也变得温暖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