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主话头一噎,心里含恨,但此刻只能低头咬牙应下:“是,小人知道了。”
他觉得憋屈,可陶千照和沈堂枫却觉得畅快,两个人眼神一接,沈堂枫立时没忍住地抬了抬嘴角,他为了解气,还补了一刀,轻飘飘嘲笑:“也不知道多嘴的究竟是谁。”
坊主不清楚陶千照的底子,才敢和她掰扯,可沈堂枫广平侯府的身份他却是知道的,所以这一句,他虽气得几欲吐血,也只得保持沉默吞下去。
少了坊主在一旁叫喊,这里就只剩下了莲芜虚弱的啜泣声。
陶千照叹了口气,让沈堂枫搭把手,把她先从地上扶起来。
莲芜身子骨架本就纤瘦,眼下浑身还被雨浇得没了力气,刚被堪堪扶起,整个人又哆嗦着要倒下去。
陶千照干脆把伞先丢在一旁,而后淋着雨匆匆解了领口绳结,把披风取下来,罩在莲芜身上。
衣裳带着馨香和余温,挡住了风雨,莲芜的眼睛霎时也被雨水打湿,她费力抬头看着陶千照,语调带着哭腔:“谢谢姑娘,也谢谢沈公子。”
陶千照冲她安慰般笑了笑。
她正要弯腰去捡自己的伞,可一转头,这才发觉预料中的雨并没有落在她身上。
陶千照抬头,瞧见宽大的伞檐在她头顶撑着,雨线斜斜自伞面流落,隔绝了雨幕。
她回头,便见裘止在她身后无声立着。
陶千照一愣,看见有水珠顺着裘止的脸庞滑落,再顺着下颌滚入他颈侧的衣裳,留下不甚明显的几条水痕。
裘止将大半伞檐都撑在了她这边。
她顿然回神,急忙弯腰捡回自己的伞,后撤一步,“多谢大人。”
陶千照紧紧握着伞柄,转回身,背对着裘止。
伞柄尾端方才搁在地上,沾了水,此刻被她抓在手里,顺着腕骨一路滑进袖口,沾湿一层衣裳,她也浑然未顾,保持原先的姿势静默着没动。
坊主一直紧盯着他们,瞧见这画面,眼珠子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扫了一圈,心里大致有了估量。
他又有了底气,想问问昭玄司指挥使查案,把自己的相好带来算哪门子意思。
“欸?大人,您和这位——”可惜,他的话又被裘止径直打断。
“沈公子所言和你所谓的人证没什么关联,那看来是坊主找错了方向,带着你的人请回吧,剩下的,昭玄司会查清楚。”
这是要赶他走,坊主满心不服气。
再念及那人的嘱托,他一拉嗓子,还想再扯皮留下来,可不等开口,朔飞和追福已经一左一右立在了他身侧。
追福倒是没什么表情,一副秉公执案的模样,可朔飞不同,他按着腰间的刀,看上去凶神恶煞,站在雨里,很是有些唬人劲。
坊主恨得咬牙,在面上强撑着应下来:“那小人就先回去了,若大人有要问的,传唤一声便是。”
他要带着莲芜一起走,可沈堂枫拦着没让他得手。
两个人又僵持时,裘止淡声开口:“沈公子跟着一起回去吧。”
这可好,沈堂枫早就想离开这里,听了裘止这话,他便得意地白了坊主一眼,“行,那我也走了。”
他扶着莲芜直接离开,坊主被迫跟在他们后面,攒了一肚子火气。
待这三人都走后,陶千照转身去看裘止,试探问:“大人,那我呢?”
裘止掀起眼皮看她,淡道:“你不是要进昭玄司,跟着一起来看看吧。”
他已经抬脚朝尸体那头走去,陶千照乐了,赶忙跟上去,应道:“是要进,这不是看大人昨天答应我,我有点高兴地昏头了,眼下还想再确认一下嘛。”
她边走边主动找话题,“哦对了,方才大人帮我撑伞,我十分感动,不过你都被淋湿了,回头记得多喝点姜汤,省得得病。”
裘止嗤笑,不客气地问她:“你盼着我得病?”
陶千照反驳:“哪有,我这明明是关心你。”
在他二人身后,朔飞的脸色像吞了一喉咙石头子,又僵又硬,见状,追福拍了拍他肩膀,好心开解:“你这是什么表情,想开点,我看这位陶姑娘还不错,人家有勇有谋不吝小节的,大人会接纳她,也是能理解的事。”
朔飞没回答,只顾跟着裘止,追福耸了耸肩,也一并跟上。
走到最巷尾,靠近墙角的那处,便是发现胡添尸体的地方。
原来这条巷子是有排水沟的,只不过修在了巷尾,而且缝隙留得颇狭窄,地势比之巷头,也没有低到哪里去,所以排水效果不甚明显,一旦雨势稍大,就很容易在巷子里积水。
陶千照跟着裘止走过去,没看见胡添的尸体,有些疑惑,正抬头要问,裘止已经预料到一般,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
“尸身发现后便抬走,由仵作去验了,这里是发现尸身的地方,你来看看,”裘止说完,大概是为了让她更明白,又补充,“昨日说的是给你一个案件的考察期,那这个案子,就由你来勘。”
陶千照的脚步一停,神情微妙地顿了顿。
她要进昭玄司,是为了学一些断案本事,而不代表,她已经有能耐自行查案,上次宫宴上只是因为她巧合听到了那个丫鬟和宫女的对话,还恰好捡到对方失误遗漏的腰牌,这才叫她瞎猫撞上死耗子。
可事实上,她在查案这件事上,完全是个门外汉,仅有的推理知识,都来源于很久以前不知道在哪看过的一半页悬疑类小说。
裘止侧头见她没动,语调随意:“还有想问的?”
坏了。
光顾着让裘止答应给她入司的机会,没顾着这个机会的前提,眼下倒是给自己做了场局,还是个不得不跳的局。
陶千照微微咬了咬唇瓣,强撑着笑:“没有。”
她依言走近发现尸体的现场去看,可这里积水颇深,除了流向排水沟形成的漩涡痕迹,旁的什么也没有。
漩涡里有泥沙,有枯叶,搅作乱哄哄的一团。
暂时没什么头绪,陶千照放过这个水沟,转头问:“胡添的尸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最先发现的?”
追福给她解答:“今日寅时末,赤云坊后厨的人先发现的,他们说那时正从后院出门去采买,见巷子里积水太深,装菜的板车不容易通过,便以为是水沟被泥沙堵住,要来清理时,才发现堵住水沟的是个躺在地上的人。”
“这人便是胡添?” 陶千照顺着问。
追福点头:“是,后厨的人说,他们以为这人是赤云坊里的客人,半夜喝醉了晕倒在这,凑近一看,却看见人已经没了气。”
所以,胡添在寅时末被人发现时就已经死了。
尸体堵在水沟处,要么这里就是他死亡的第一现场,要么和那名宫女出现在碧云池一样,是被抛尸在这里。
先前那个坊主一口咬死凶手是莲芜姑娘,他的理由,是沈堂枫见过胡添欺辱莲芜,她怀恨在心所以来寻仇。
他似乎还说,人证物证俱在,凶手定是莲芜不假。
他口中的人证是沈堂枫,那物证呢,物证是什么?
陶千照盯着水沟,突然听见身后一阵淌着水走来的声音,她转头去看,瞧见又是一名穿着昭玄司衣裳的官差。
这人走近裘止,垂头禀报:“大人,仵作那边的验尸结果已出来了。”
裘止还没说话,陶千照三两步凑过来,走到他身旁,直接问:“大人,我想去看看胡添的尸身,再听听仵作是怎么说的,能行吗?”
“可以。”裘止答应下来。
陶千照谢过他,又转头,“追福大哥,我有话想问后厨发现尸体的那人,烦请你等会儿把他们也一并叫来。”
追福向裘止请示一眼,得了准许后也答应了下来。
胡添的尸体被搬在了赤云坊一间角落的厢房里,陶千照一行人从后院又绕回大厅,跟着指引,走进了那间厢房。
甫一进门,便觉腐气熏天,一股说不出的浓烈恶臭味充斥在鼻间。
仵作见裘止进来,躬身递去一张纸,上面写着验尸的结果。
裘止扫过一眼,将纸递给了陶千照。
纸上写,尸身上裹了泥沙,口鼻与耳内等地方也有灌入,浑身皮肤被积水泡软,泛白,还有不同程度的凹陷,此刻已经不能再回弹。
身上没有磕碰和殴打的痕迹,但后背从脖颈连接处开始直到腰腹,皮肤呈现大片被沸水浇淋的痕迹,呈熟肉状,除此外,后背肌肤被细刀刃顺着脊柱划破,有明显剥离的痕迹。
陶千照一字一句看过,看到最后,只觉得自身后陡然升腾起一股寒意,几近彻骨。
她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裘止。
默然一息,裘止从她手里拿走那张纸,问她:“还要去看吗?”
陶千照攥紧有些微微发颤的指节,顿了顿,然后点头:“要。”
胡添的尸体被横陈在两张拼起来的长桌上,从水沟里捞出来,自然衣裳都被浸透,整具尸体都是湿漉漉的,使得桌面和周遭地面上也都是水渍。
陶千照走近,走在桌旁,裘止缓步跟在她身侧。
尸体背面朝上,衣裳已经被仵作拿剪刀剪开,同纸上的描述不同,此刻整个尸身血淋淋的惨状,就如此清晰地冲击入眼底。
顺着后脖颈的位置开始向下看,陶千照紧攥着拳,一息后,她猛然转身,脚下步子略显无措地冲出了这间厢房。
裘止很快跟了上去。
房门外隔绝了腐臭的腥气,陶千照强压下喉间那阵翻涌的干呕感觉,可不论睁眼还是闭眼,都只能看到尸体背上的一滩烂肉。
裘止看着她的面色变化,看着她颤抖的眼睫,而后抬手,强硬地掰过她的下颌,让她眼睛里只能看到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