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潼州曾发过大水,当年县令便优先给士籍人家赈济灾粮。”楚兰的脚踝被简单包扎起来,她抱着顾云坐在屋中。
士籍名为百姓,但实则是官员要挟前线将士的人质,若是人质死了,前线必会大乱。是以各地方官相对重视士籍的性命。
顾辞顺着楚兰的话说下去,“若是能让官署开仓放粮,便不用饿肚子了。”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希望,“槐县都能运粮给前线将士,县仓的存粮定然也不会少。”
宋虞靠在门边,两腿交叠,抱着手臂说道,“我去县仓看看。”
“我也一同前去。”顾辞积极地说道。
魏蓁站在一旁,有些格格不入,她扫视了一圈屋中之人,随后轻声说道,“我也去。”
将破旧褴褛的囚服脱下,楚兰给魏蓁找了件干净的短褐,上面有零星的补丁,换上之后,魏蓁看着越发清癯,瘦弱的肩竟有些撑不起衣料。
县仓位于城西,时值正午,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候,等走到县仓,原本干爽的衣衫此刻又已经黏腻洇湿。
夏日熏漾,长胡须的委吏此刻正在门楼上昏昏欲睡,撑着腮帮子不断点头,几乎要触到案上。
顾辞几乎是在看见四四方方的县仓瞬间,便大着嗓门冲门楼上的委吏喊道,“大人,小民前来求粮!”
魏蓁和宋虞都不可思议地看着顾辞的行为,眼里写满震惊。
即将进入梦乡的委吏被顾辞这一嗓子喊得直接跳了起来,他睁开朦胧的睡眼四处张望,胡子一抖,便看见了门楼下的三人。
黑着一张脸从门楼上走了下来,他没好气地问道,“你们有何事?”
顾辞竟也没有客气,直接说道,“小民乃是士籍,如今潼州大旱,颗粒无收,恳请大人开仓放粮,解燃眉之急。”
委吏似乎是听见天方夜谭一般,他翻了个白眼,冲顾辞挥了挥手,“去去去,你以为这粮食说放就能放的?那得有县丞大人的手谕才行。否则,甭管你是士籍还是黄籍,那都不顶用。”
顾辞愣了,这怎么和她想地不一样?
眼见委吏转身欲走,顾辞还想说些什么,但余光瞥见碉楼上守卫的士兵正一瞬不眨地盯着自己,顾辞便讪讪地闭了嘴。
委吏走后,顾辞便着急地问宋虞,“虞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宋虞无语,“见过虎的,没见过这么虎的。”
小麦色的皮肤衬得顾辞的眼睛格外亮,她眨着眼睛,愣愣地问道,“我怎么了?”
“你不会以为,只要和官吏说一声,就能轻松地得到粮食吧?”
“那不然呢?”顾辞浑身都透着傻气,“虞姐姐说要来看看粮仓,难道真地只是看看?”
宋虞迈开步子,抱着手臂说道,“当然不是。来看看,顺手带点回去,这很合理吧。”
顾辞睁大了双眼,她小跑着追上宋虞,“虞姐姐的意思是,偷?”
宋虞不要脸地点头。
而魏蓁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一声不吭。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宋虞恬不知耻地引用了某位树人的话。
三人绕着县仓转了一圈,县仓四面合围,四角都有碉楼,卫士执戟立于其上,地面的情况一览无余。要想在卫兵的眼皮子底下进入县仓,并非易事。
宋虞望着不远处拴在树上的一匹马,突然想到了什么,径直朝它走了过去。运粮时,宋虞便在战场上捡了一把剑,时时佩戴在腰间,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她抽出剑,砍断了系在树上的缰绳。顾辞在一旁不明白宋虞要干什么,下一刻,宋虞便将剑刺在了马背上。
受惊的马儿一声嘶鸣,马蹄腾空,疼痛从后面传来,它便发了疯一般朝前跑,顾辞和魏蓁堪堪避开惊马,眼睁睁看着它朝粮仓正门的方向奔去。
不多时,碉楼上的卫兵便发现了异常,有卫兵出动控制惊马,但不成想,引发了更大的动静。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惊马吸引,无人注意到,有三位女子偷偷溜进了粮仓。
不同于外面的高温,粮仓里倏然阴凉,光线也暗了下来。粮仓中矗立着数个巨大的圆柱形仓廪,顶上的盖子状似斗笠,足有一人半高。
顾辞东张西望,对这里的一切感到新奇,魏蓁却面无波澜。
宋虞走到最近的仓廪前,她打开了盖子,伸头朝里张望。
里面空空如也。
宋虞的心沉了下来。顾辞注意到不对劲,“怎么了?”
宋虞没有回答,她急匆匆地打开另一个仓廪,也是空的。
三个,四个,五个……
偌大的粮仓,竟然找不到一粒粟。
顾辞跟着宋虞前去查看仓廪,发觉县仓无粮之后,她吃惊地说道,“怎么会……明明前几日还有余粮运往灌河……”
宋虞看向魏蓁,清瘦的身躯逆着阳光,阴影下的一双眼平静无波。
“所以,你早就料到了?”
眼神复杂地盯着魏蓁,宋虞说道。
魏蓁垂眸,盯着地上被阳光拉长的影子,声音在空旷偌大的粮仓中回响,“今岁潼州大旱,颗粒无收,但运往前线的粮食却有几十车之多。唯一能解释的,便是槐县提前将赈济百姓的余粮挪用。”
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魏蓁捏着衣角轻拭,“吴治与孔渊对峙已有半年之久,太守之父被孔渊杀害,为报杀父之仇,哪怕是倾全县之力,也在所不惜。”
宋虞沉声道,“所以,是太守授意,将槐县的存粮全数转运前线,全然不顾百姓死活。我们不运粮逃役是死,运粮回来县仓已空,也难逃饿死。”
宋虞不由想到了系统被抹杀前,发布的主线任务。
如今看来,想要活着,但真是难上加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魏蓁平静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是对百姓,也是对自己命运的悲悯。
宋虞打量着面前这个女子,最初她还以为是魏蓁过分悲观。但如果,她早在那时便料到了一切……
有脚步声渐渐逼近,来不及细想,宋虞神色一凛,“先出去。”
巡逻的卫兵交谈着,“这空粮仓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守的。”
另一人说道,“上头怎么说,咱们怎么做就行。”
“哎,这些粮食全部被运到前线去了,这槐县的百姓可就只能挨饿了。”
“这年头,饿死的还少吗?我听说孔渊从安邑抢了不少钱粮衣帛,等到攻下灌河,咱们就不用挨饿了……”
卫兵的声音越来越远,三人回到楚兰家,便见顾云蹲在门边的石阶上,眼巴巴地望着她们,姜宁也站在一旁,见到宋虞之后眼里满是欣喜。
顾云起身,飞奔到顾辞的面前,“姑姑,顾云饿了。”
想到方才空空如也的粮仓,顾辞面色沉重,看着一脸单纯的顾云,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楚兰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见三人神情浓重,心中有了猜测,“可是没有要到粮食?”
顾辞摇了摇头,“县仓是空的,粮食全部被运到前线了。”
楚兰和姜宁立马变了脸色,想到城外只剩皮包骨的饿殍,不由脊上生凉。
“这可如何是好?”姜宁眼底的焦急藏不住。
就在这时,隔壁挺着大肚子的冯娘子走了过来,她在篱笆外,面露难色,嗫喏着开口,“楚兰姐,你屋里还有粮食可以借我一些吗?我家中实在是……”
冯娘子泫然欲泣,楚兰担忧地说道,“不满你说,我家中也没有余粮了。便是今日,都找不出吃的。”
在此之前,冯娘子已经问了好几家,都是一样的窘境。天灾**,哪怕是昔日繁华的槐县,如今也只剩饿殍涂地。
冯娘子脸皮薄,也不好再要,只讪讪说道,“无事,我与几个街坊说好了,明日去县衙外恳求官老爷开仓放粮,官府定然不会见死不救的。”
想到方才顾辞说的话,楚兰一时沉默,竟什么也说不出。
冯娘子扶着腰笨拙地离开,众人神色凝重,院内一片沉寂。没有粮食,便只能坐等饿死。死亡的恐惧忽然开始蔓延,落在每个人的肩上。
靠在门柱上的宋虞直起身,一声不吭地朝院外走去,很快身影便消失不见。众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却无人喊住她。
楚兰欲言又止,姜宁无措地站在原地,顾辞捏紧了拳头,只有魏蓁,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
不过都是萍水相逢,大难临头,连自己尚且顾全不了,又怎能奢求他人之慨呢?宋虞抛下她们独自离开,才是人之常情。
顾云年纪尚小,尚不知事,她仰着圆圆的脸蛋,天真地问楚兰,“娘,虞姐姐要去哪里?”
楚兰眉眼间尽是忧愁,她望着宋虞远去的方向,好似叹息一般说道,“虞姐姐离开了,不会再回来了。”
尚未经历过离别的顾云眼神懵懂,但脸上有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悲伤,“为什么呢?”
楚兰蹲下身,摸了摸楚兰的头,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地说道,
“因为想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