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西垂,屋内亮起烛火,昏黄的灯光散落一地,弥漫至院落中。仲夏的晚风沉闷黏腻,让人无名地焦灼。
楚兰采了些野草,作成菜羹,勉强让顾云果腹,其他人却基本没有吃。大家满腹心事,自然也吃不下。
半晌后,魏蓁起身,冲楚兰行礼,说道,“蒙楚娘子款待,我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魏蓁其实无处可去,但她知道,目前楚兰家中连自己人的口粮都难以供奉,更不用说她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自己提出来,总比她人赶走要好。
楚兰张口想要阻止,但转念一想家里空空如也的陶囷,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一直沉默的姜宁在这时也开口,“我已在楚兰姐家中叨扰多日,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站在一旁的魏蓁在这时才开始打量起这个小姑娘。此前姜宁一直安静地躲在宋虞身后,让人不自觉地忽视她。但今日仔细一看,魏蓁竟觉得她的眉眼有些熟悉。
注意到魏蓁的目光,姜宁不自觉地将头埋地更低了。
楚兰咬着唇,刚想说话,院落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众人抬头,只见宋虞扛了一头鹿扔进院中。雄鹿的腹部有一道长长的剑伤,伤口处还在渗血,似乎是刚死不久。
楚兰和顾辞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宋姑娘,你这是……”楚兰看着倒在地上的鹿,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
宋虞拍了拍手中的灰,“还能干嘛?吃啊。你们不爱吃鹿肉?”
乱世之中,便是粟米菜蔬都十分珍贵,更别说吃肉了。那可是只有权贵才吃的起的东西。便是楚兰,一年也吃不了几次肉。而这只鹿,足够她们吃两日了。
这样想着,大家看向宋虞的目光都很复杂。
姜宁缓缓上前,委屈地说道,“虞姐姐,我以为你走了……”
摸了摸姜宁的头,“没有,找吃的去了。吃不起粟米,咱就吃点野味吧。”
顾辞原本还满面愁容,见到宋虞之后便满脸欣喜,一脸崇拜,“虞姐姐,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只有魏蓁,疏离地站在一旁,与众人格格不入,她只是拱手,对众人道,“我先离去,不打扰各位了。”
下一刻,她的面前却横出一只手拦住她,抬眼,便对上宋虞的视线,“你一个死囚,能去哪?快来吃肉。”
魏蓁一怔,宋虞便不由分说地将魏蓁推到众人之中,随后开始片肉生火。
大家撸起袖子,开始围着鹿肉忙碌起来,魏蓁神色复杂地望着宋虞,“我与宋姑娘不过萍水相逢,不必对我如此,我既是死囚,身无一物,这样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宋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谁要你回报了?来都来了,吃了饭再走。”
魏蓁微怔,被宋虞过于朴素的话给惊到了,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做事不求回报。不止是她,她清楚地知道,院中的这些人,都是仰赖宋虞而活。但她似乎并不介怀。
她还是第一次遇见宋虞这种人。
熊熊的火焰炙烤着焦香的鹿肉,脂油顺着往下滴,引出更大的火势。围坐在一起的众人脸烤地通红,后背直冒汗,但这些都阻挡不住大家对美食的向往。
便是已经睡下的顾云,此刻也闻着味过来,跟着众人一起大快朵颐。
鹿肉只吃了四分之一左右,收拾完之后众人便各自歇下了。古代睡得很早,基本七八点就满城寂静,而宋虞还在适应中,这会儿便坐在院中仰头赏月。
星汉灿烂,皓月澄澈。
恰巧楚兰也睡不着,出来便撞见宋虞。
走到宋虞面前,“宋姑娘还不睡吗?”
“吃太饱睡不下。”
楚兰挑眉。宋虞说话总是很糙,不加任何修饰,便是她听了都忍不住肺腑。但就是这样的人,能在敌军前挺身而出,又能在遍地饥馑中找到食物,且毫不吝惜。
她好像无所不能,但却又平易近人。
“宋姑娘几次救我们于水火,如此大恩,必当结草衔环已报。”
宋虞靠着篱笆,盘腿坐在地上,看了楚兰一眼,说道,“你收留我和姜宁,这也是我的回报,两清了。”
楚兰一怔,这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下一刻,楚兰的手伸到宋虞面前,摊开手掌,有一颗饴糖,“吃吗?”
宋虞接了过来,饴糖因为捏在手中太久微微有些化了,她一口吞进去,并不很甜。
楚兰笑道,“顾云很爱吃饴糖,我从前为了省钱,几乎不会给她买。但后来我又想通了,日子都过得这么苦了,人得吃点甜的,才能活下去。所以我便将糖随身带在身上,每次觉得难受就吃一颗。”
宋虞口中含着糖,抬头望向映照古今的一轮明月,并不说话。
口中那一枚小小的饴糖,是她来到这个乱世,尝到的第一口甜。
接下来的几日,宋虞便常去槐县郊外寻觅一些野味,勉强能够果腹,不至于挨饿。顾辞不想在家中待着,也自告奋勇,一起去郊外打猎。
“咻”地一声,箭矢穿林而过,迅疾地擦过枝叶,射中野兔的腹部。
顾辞手舞足蹈,回头冲着宋虞咧嘴大笑,小麦色的肌肤衬得牙齿雪白,“虞姐姐,我射中啦!”
为了方便打猎,宋虞从猎户家中借了一张猎弓,最开始是宋虞狩猎,顾辞在一旁提着猎物。有一次顾辞也忍不住想要试试,宋虞意外地发现,顾辞很有天赋,准度特别高,便也乐地当个甩手掌柜,狩猎之事便由顾辞全权负责。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宋虞懒散地坐在树枝上,嘴里叼着一根草,点点头,“不错,但还要多加练习,以后的狩猎便都交给你了,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啊。”
这语气颇有点老板pua下属的味道,但顾辞哪里能意识到,她咧着嘴屁颠屁颠提起兔子的双耳,将箭矢拔出来擦拭干净放回箭囊,亮着一双眼对宋虞说道,“我一定不会辜负虞姐姐的期望!”
宋虞翻身从树干上跳下来,拍了拍顾辞的肩膀,“回去吧。”
两人并肩下山。今日的收获并不算多,只有一只野兔,而一只山雀。
最初一两日,还常能碰见山中走兽,但冯娘子和一众妇人前去官署求粮被官兵围住砍杀镇压之后,便无人寄希望于开仓放粮,纷纷开始走到郊外山林中寻找食物,是以宋虞和顾辞能捕到的野兽也越来越少。
越往城郭走,树林越来越稀疏,最后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黄土。
路边蓬头垢面的妇人盯着手中的白色泥土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将这泥土混水让自己的幼子吃了下去。泥浆糊了满嘴,两人的腹部肿胀成球,身体笨重不堪。
听见脚步声,她们抬头,警惕地盯着宋虞和顾辞。
宋虞一心看着路,目不斜视,顾辞的眼中却出现了不忍与怜悯。
路边几乎尽是饿殍,瘦地皮包骨的尸体横在路边,果蝇“嗡嗡”地乱飞,恶臭冲鼻。还有些活人,便靠着观音土勉强饱腹,但因为难以消化,观音土堆积在腹中,胀痛难耐,只能在地上缓慢地爬行。
每天出城,都能看见这样的场景,只是如今,却越来越多了。
“虞姐姐,她们……”
顾辞生出恻隐之心,眼底满是不忍。
“走快点,你嫂嫂和顾云还等着吃饭。”
宋虞没有明说,但顾辞却止住了嘴边的话。
乱世之中,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悯恤她人呢。宋虞即使有心也无力。她救了一个人,其他人变会蜂拥而上卑微地寻求她的救助。她不敢,也没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宋虞压下不足道的怜悯之心,掠过路边的尸骸,快步回到了城中。
走进院中,宋虞便看见姜宁带着顾云在地上玩泥巴,而魏蓁则在郊外找了一些草根和树皮熬成羹汤。
顾辞手中提着今天的猎物,她环视一圈,问道,“嫂嫂呢?”
姜宁蹲在地上和顾云一起玩耍,听到顾辞的话她抬头说道,“张娘子即将临盆,楚兰姐去帮忙接生了。”
张娘子的丈夫战死沙场,家中只有一个年迈眼花的老母亲,无人照顾的她,只能请楚兰帮忙。
一直到太阳落山,楚兰才从隔壁出来,她的额头上都还是汗珠,发丝黏在脖颈上,但她毫不在意,眼底尽是笑意,对着院中围着烤兔子的众人说道,“张娘子生了个小子!母子平安!”
这或许算是这段时日听到的唯一好消息了。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被活活饿死,倒在街边无人收尸,死亡笼罩着槐县,压得人喘不过气。
“嫂嫂,先来吃东西吧。”顾辞说道,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给楚兰腾了个位子。
楚兰坐下,盯着手中的兔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忧愁。
“也不知道这孩子出生在这样一个乱世,是命好还是不好……”
树枝噼啪地烧着,时不时迸溅出火星子。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