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目前的境况,劫后余生的喜悦渐渐被忧虑替代。
这时,有一位妇人嗫喏着说道,“要不我们回槐县吧。”
此话一出,许多妇人纷纷响应,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家只想回家中躲避。便是楚兰,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运粮乃军役,逃役者当死罪。”
霎时,一片死寂。
宋虞循声望去,便是方才在敌军兵戈前从容不迫的女子。她穿着囚服,身形清瘦羸弱,苍白的脸却毫无惧色,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够惊起她眼中的涟漪。
姜宁也附和道,“这位姐姐说地有理。若是不能将粮运到前线,我们都是死罪。”
宋虞盯着面前羸弱的女子,问道,“那依你之见,我们应该继续运送粮草?”
那女子摇了摇头,“运粮也难逃一死。”
宋虞不解,“为何?”
那女子垂眸,却再没有说话。
顾辞在一旁扯了扯宋虞的衣袖,“宋姐姐,她一介死囚,不论如何选,自然都逃不了死罪。”
但宋虞总觉得,这人话里还有别的意思。然而还没等她细想,其余的妇人便纷纷起哄,“既然如此,那咱们便赶快将粮运至前线,然后赶快回槐县。”
“是啊,有宋女侠在此,想必也不用担心危险。”
不知哪个人如此说,大家都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更加坚定了运粮的决心。
瘦弱女子望着眼前的妇人,眼底似有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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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河,前线。
吴治在帐中踱步,斥候将头埋在地上,不敢与眼前这位校尉直视。
“你是说,从槐县运来的粮草被孔渊劫了?”
吴治压低声音,但依旧能够听出话语中的愤怒。
“是……负责押解粮草的军吏皆死于孔渊部曲刀下……”
斥候不敢再说下去,只绝望地跪在地上。
吴治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绝望地闭上了眼。就在今日,军中粮草已经殆尽,吴治将所有希望放在了槐县运来的粮草之上,然而这唯一的希望,也毁之一旦。
压下怒意,吴治盯着地上的斥候,冰冷的声音响起,
“此事不可与任何人说起。”
斥候恭顺答道,“是。”
“你先下去吧。”
闻言,斥候从地上迅速爬起来,朝帐外走去。
吴治似乎想到什么,“且慢。”
斥候疑惑地转过身,正想问校尉还有何吩咐,然而话未出口,他便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缓缓低头看着插入自己腹中的剑。
吴治盯着他的面孔,平静地说道,“我想了想,死人不会说话,才最令人放心。”
若是让士兵知道粮草被断,必然会引起哗变。吴治握紧手中的剑,几乎将指甲陷进肉里。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第二日下午,吴治便等来了宋虞。
灰头土脸的妇人们站在烈日之下,裸露出的皮肤泛着红,痒痛难耐。宋虞稍微好点,有防晒意识的她,哪怕是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下,也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肯漏出半分皮肤。
她们站在辕门外,不过片刻,便见一位魁梧壮硕的男子欣喜地跑了出来,在看见一车车的粮草和兵器盔甲之后,口中念叨着,“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稍微冷静下来之后,那名男子走上前,扫了一圈,将目光落在队首的宋虞身上,“我听闻运粮队伍遭到孔渊袭击,押解粮草的军吏都丧生,你们是如何将粮草运至此处的?”
说完,他又看了一圈,确认解了自己燃眉之急的,全是女子。这一路上,妇人们都将宋虞当成了领袖,见无人说话,宋虞只好顶着众人期待的目光开口。
“秉将军,孔渊身亡,其部下溃散,我们侥幸留得一命,便合力将粮草运至此处。”
说完,宋虞便跪了下去,对吴治说道,“还请将军能饶我们一命。”
紧接着,宋虞身后的妇人也纷纷跪下,磕头求吴治饶她们一命。吴治高兴还来不及,他赶忙应下,“好,你们都是有功之人,我自会秉明太守,嘉奖尔等。”
说完之后,他还补充道,“想必各位娘子路程艰辛,不如在营地休息一日,明日再启程回槐县也不迟。”
安顿好这些运粮妇后,吴治回到帐中,长舒一口气。副将郭山走进帐中,对吴治说道,“将军可知,这些妇人是如何在孔渊手下脱险的?”
吴治其实也颇为好奇,孔渊及其部下过境之处尸骸遍野,安邑便是最为惨烈的一例。这些妇人,从未上过战场,手无缚鸡之力,竟然有如此本事,能从孔渊手下脱身。
郭山面色凝重,“我听闻,孔渊是被一位女子所杀。”
吴治只以为郭山是玩笑话,“怎么可能,孔渊可是朝廷敕封的讨虏将军,便是我们两人联手,都未必能将孔渊斩于马下。”
郭山沉着脸,并不似玩笑,吴治也认真了起来,“你此话当真?”
“斥候曾审问孔渊的部曲,此乃孔渊部下亲口所说。”
吴治大惊,“潼州竟还有这般人物?此为何人?”
“听说此女叫做宋虞。”
宋虞打了个喷嚏,她坐在军营外,望着散发着香味的肉脯粥,不由地吞了吞口水。
隔着行军锅,宋虞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羸弱身影。别的妇人都三三两两结伴而做,唯她一人,形单影只是格格不入。
宋虞走过去,在那女子旁边坐下,“我叫宋虞,你呢?”
那女子面无波澜,她抱着腿,平静地说道,“魏蓁。你可以叫我文郁。”
“你此前所说将粮运到也难逃一死,但如今你还好好活着不是吗?”
宋虞觉得魏蓁好生奇怪,她身上总透露出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冷静与理智,仿佛面对自己的生死,也能冷眼旁观。
魏蓁只是摇了摇头,“时候未到罢了。”
宋虞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只当她过分悲观,“你别太过消沉了,即使你是死囚,但也未必不能活着。”
转过来看着宋虞,她问道,“如何活呢?”
“这个地方,死人比活人多。既然都活到现在了,为什么不能继续活着呢?虽然你被判了死刑,但如今正直乱世,律法强权都在逐渐瓦解,只要你不放弃活着的希望,便总能活。”
魏蓁有些错愕地看着宋虞,她并为想到,一个陌生人,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只要不放弃活着的希望,便总能活。
魏蓁脑中似乎划过什么,她犹疑着问道,“你说,你叫宋虞?”
宋虞点点头,“对啊。”
鬼使神差地,魏蓁突然想到了那句谶语。
就在这时,姜宁端着一晚热腾腾的肉脯粥走了过来,“虞姐姐,喝粥吧。”
“好。”宋虞接过陶碗,肉香便扑面而来。她自从穿越到这个乱世,还没吃过一顿肉。
姜宁走后,宋虞端着碗正要饮,却听魏蓁说道,
“别喝。”
宋虞不解地看向她。魏蓁面无表情地说道,“吴治军中粮草早已殆尽,若不是我们今日将粮运到,只怕再过一日他们便会因粮绝而溃。而我们运来的粮草,并无肉。”
魏蓁一顿,随后垂眸缓缓开口,“所以这些,只能是人肉。”
宋虞瞬间变了脸色,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位冒着热气的肉脯粥,只觉胃里翻涌,最后她实在忍不住,跑到远处呕吐。
回来之后的宋虞一脸生无可恋,“下次这种事早点说,我差点就吃了。”
魏蓁凝望着她,“我以为你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魏蓁理直气壮地反问。
魏蓁一时无言。
这时,顾辞端着碗过来,她好奇地问宋虞,“虞姐姐,你怎么不喝粥?那肉脯粥可鲜美了。”
两人相视一眼,宋虞将魏蓁的话重复了一遍。
顾辞沉默一瞬,便跑到远处去催吐。
过了半晌,她面如菜色地走回来,“下次这种事,可以早点说。”
魏蓁:……
宋虞:……
翌日,这些妇人辞别了吴治,便动身回槐县。宋虞不知道的是,吴治和郭山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良久。
原本押解死囚的军吏都死在孔渊部曲的刀下,所以这些死囚竟然一时间无人看管,一些人逃走了,而另一些人便跟着这些妇人一同回了槐县。魏蓁便是其中之一。
回到槐县之后,楚兰热情地邀请魏蓁去她家中,盛情难却,魏蓁便答应了。冯娘子和顾云已经在家中望眼欲穿,一见到楚兰,顾云便奔到母亲的怀中,开始撒娇。
冯娘子因为大着肚子,就将临盆,便躲过了这次运粮,在听楚兰讲述这次运粮的惊险之后,她吓得脸色惨白,几乎站不住。不过好在,大家都还算是平安地回来了。
很快,众人的肚子便很默契地叫了起来。
这些士籍的妇人,平日要依照官府的吩咐在槐县屯田耕种,屯田得来的粮食六成会作为税赋纳给官府,剩下四成则供自己吃食。然而今年潼州大旱,颗粒无收,将粮食上缴之后,自家便所剩无几。
众人看着空空如也的陶囷,一时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