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的样式非常简单,一盘萝卜、一盘葵菜,辅以豆酱,主食则是粟米粥。
将菜摆在案上,顾辞有些惊讶地说道,“嫂嫂,这些都是仅剩的——”
话未说完,顾辞便见楚兰冲她摇头,她知趣地闭了嘴。一旁的顾云则是高兴地手舞足蹈,不由得吞咽口水。
楚兰拘谨地说道,“今岁大旱,收成不好,吃食简陋,还望宋姑娘和姜姑娘不要嫌弃。”
宋虞拿起碗筷,夹了一片冒着热气的萝卜放进口中,却没想到太烫,让她不得不张嘴呼气,手不停地在嘴边扇动。
艰难地咽下肚之后,宋虞才说道,“吃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姜宁见状也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筷葵菜,沾上豆酱尝了一口,随后乖巧地点头,“楚兰姐姐收留我们,我们连感谢都来不及,更遑论嫌弃。”
楚兰看见宋虞窘迫的模样,原本担心被嫌弃的忐忑一扫而空,不由地笑了起来,
“你们不嫌弃就好。”
说着,也坐在案前,大家围着一张小案热闹地吃起了饭。只有顾辞,不知想到了什么,眉间带着一丝忧虑。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齐整的步伐声,同时还伴随着金属的摩擦声。
“顾勇之妻顾氏在吗?”
众人皆停了筷,齐刷刷地看向了楚兰。
楚兰神色凝重,她起身,手在腰裙上擦了擦,便朝屋外走去,宋虞这时也站了起来,“我同你一起去吧。”
楚兰感激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走到院中,便看见两列军士排在院外,面色肃杀。
为首的一人身着黑色云纹官服,头戴进贤冠,他摸着胡须,看向两人,漫不经心地说道,“谁是顾勇之妻?”
楚兰跪下行礼,“正是民妇。”
宋虞笔挺地站在旁边,只听身后的军士大声喝道,“见到县丞,还不下跪?”
楚兰赶忙她扯了扯宋虞的衣角,宋虞这才慢吞吞地模仿着楚兰的模样跪了下来。
县丞满意地仰着头,懒洋洋地说道,“顾氏,顾勇在沙场上浴血奋战,已经为国捐躯。”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楚兰孱弱的身上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埋在地上的头猛地抬起,不可置信地望向田胜,“大人,您说……什么?”
县丞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顾勇死了。”
楚兰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宋虞侧头看过去的时候,楚兰的眼里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豆大的泪珠落在晒得滚烫的沙土之中,转瞬又蒸发成水汽。
县丞眼神扫了眼身后的将士,会意的军士上前,掏出一串五铢钱,递给楚兰,
“这是五十贯钱,县令垂悯士籍,特用以抚恤。”
楚兰将买了丈夫性命的五十贯钱抱在怀中,尽力忍着面上的悲戚,叩首道,
“谢大人。”
宋虞神情复杂地看着楚兰。
临走之前,县丞想起了一件事,又调转回来对楚兰说道,“哦对了,你虽是新丧,但如今改了法度,所有寡妇要在三月之内再嫁军士,你记着,切不可误了期。”
楚兰的手在沙土之中捏紧,她的声音颤抖,却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温顺地应下,
“是。民妇记下了。”
一行人走后,扬起晒烫的尘土。
一直沉默的宋虞,却在这时开口,“为什么你要在三月之内改嫁?”
自从来到这里,宋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楚兰明明为自己提供了住处,却处处卑微,害怕被自己嫌弃。面对县丞有违人伦的法度,楚兰逆来顺受。还有居住在此处的妇人……
这并不像普通老百姓。
楚兰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她露出苦笑,“宋姑娘可曾听说过士籍?”
宋虞摇了摇头。
楚兰从她的反应当中便猜到了。若是居住在偏僻地区,不知士籍也算正常。
“军士及其家属便是士家,官署会单独建立士籍。”
宋虞皱眉,“士籍和普通百姓有何不同?”
楚兰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士籍是低于普通百姓的贱籍,不能与平民百姓通婚,只能在士籍之中嫁娶。士家所生的女子叫做士女,男子叫做士息,顾云便是士女。士息长大之后只能和父亲一样上阵杀敌,所以只要成为了士籍,便世世代代都是军士,无法脱籍。”
眼睛酸涩,但楚兰还是直视着悬于苍穹的太阳,“潼州战乱已经有十余年,人口凋敝,军士死伤无数,为了有更多的士兵,寡妇新丧之后必须立马改嫁给士籍之人,继续孕育子嗣。”
空气烫得吓人,宋虞却突然感到背脊发凉。
“那住在这里的妇人……”
宋虞微微睁大眼,只见楚兰点头,“没错,她们都是士籍。”
楚兰虽然轻描淡写,但却在宋虞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潼州十年来兵戈四起,战乱频仍,为了确保军队人数,潼州刺史阮武便想出了士家制度,将军士阶级彻底固定下来。
士籍,便成为了贱民的一种。
而这些军士的家属,便作为人质,集中居住在治所附近,若有叛逃之辈,家属也要连坐。所谓的士息,便是军士的利息,他们的父辈兄弟上战场杀敌,而他们也将作为利息,沦为统治者的牺牲品。
这些朝不保夕的军士固然可怜,但宋虞想到自己之前见到的妇人,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词。
生育机器。
她们只能与军士通婚,不停地生育士息,哪怕丈夫战死,也要立即改嫁,继续生育。
宋虞曾经想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乱世之中,所有人的命运都殊途同归。
然而她还是震悚于封建时代对于女性敲骨吸髓的剥削。
宋虞并没来得及震惊太久,顾辞和姜宁便走了过来,顾辞看到楚兰怀中的五十贯钱,瞬间明白了过来,她颤抖着声音问道,“是不是兄长他……”
见到楚兰悲戚的面庞,顾辞的下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兄长的尸首可有带回来?”
顾辞不死心地问道。
楚兰绝望地摇了摇头,“没有,县丞大人只给了五十贯钱作为抚恤。”
顾辞吸了吸鼻子,激愤地说道,“我兄长的命就值这五十贯钱?!这五十贯钱,在如今的潼州,什么都买不到!要这钱有什么用!”
混乱的世道下,五铢钱早已被废置,如今流通的,都是粮草布帛等实物,五十贯钱十年前尚可换一户人家一年的口粮,现在,一斛粟米都买不到。
一直隐忍沉默的楚兰却在此刻爆发了,“那我一个女子又能怎样?!是我让你兄长上战场的吗?是我杀了你兄长吗?!要怪,只能怪这世道!”
顾辞见楚兰情绪激动,也知道是自己的错,压抑着心中的悲伤,顾辞小声说道,“嫂嫂,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兰抹了一把泪,转身走进了屋中,只留下说错话的顾辞无措地站在原地。
宋虞让姜宁进去安慰楚兰,见人进了屋,她才对顾辞说道,“县丞方才下令,要你嫂嫂三月之内改嫁。”
顾辞错愕地看着宋虞,“怎么会这样……”
“所以,你嫂嫂心里也不好过,你就别火上浇油了。”
拍了拍顾辞的肩膀,宋虞也转身进了屋中。
顾辞独自一人站在烈日的院中,任由汗水洇湿衣衫。
日影西斜,太阳在远处天际隐去踪迹,一位已有**月身孕的妇人站在篱笆外,见到垂首站在院中的顾辞,小心翼翼地问道,“顾辞,你嫂嫂在吗?”
顾辞抬眸,“冯娘子?嫂嫂在的,我这就去叫她。”
说着,顾辞便往屋内走,然而还没跨进去,便见楚兰迎着她走来。
顾辞一愣,小心翼翼地看着楚兰,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楚兰没有看她,只说了一句,“饭做好了放在案上。”
顾辞一听,眼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弯起眼睛,乐呵地跑进了屋中。
楚兰见到挺着大肚子的冯娘子,眉眼不禁软了下来,“冯娘子,你找我有什么事?”
冯娘子一见到楚兰,眼眶霎时红了,“顾娘子,你今日可见到县丞大人了?”
“嗯。”
听到肯定的回答,冯娘子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县丞大人说我丈夫战死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扶着冯娘子,楚兰垂眸,“节哀。”
“再伤心,也不能不顾孩子。”
冯娘子一听,果然收了眼泪,只是话语哽咽,“孩子即将出世,但却没了父亲……”
就在冯娘子沉浸在哀恸之中时,巷中却窜出了一队步履齐整的军士,黑夜被如簇的火光照亮,巷中无风,唯有凝滞的热气。他们擎着火把,盔甲窸窣的摩擦声打破了巷中的岑寂。
冯娘子和楚兰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住在隔壁的宋虞和姜宁也闻声走了出来,宋虞伸着脖子张望,姜宁却有些胆怯,躲在宋虞的身后。
其余的妇人也纷纷从屋中走出来,或惊恐或好奇地看着肃杀的军士。
军队如潮水散开,一人从队伍中央走出,玄色鞋履踩在地上,步伐沉稳。盔甲在夜色中折射着银光,让人不寒而栗。
宋虞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那人,下令当街杖杀李氏的,就是他。
都尉田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