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中被田胜手下的士兵围地水泄不通,但却沉闷地令人恐惧。
这些妇人都是士家,平日所做不过耕田织布,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敢有动作。
锐利的双眼一一扫过妇人的脸,这时,田胜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我乃平山都尉,特奉太守之令,前来征发运粮妇。”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运粮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时,田胜身旁的郡丞纪颂站了出来,他面容和蔼,捋着胡须朗声向众人解释,“诸位娘子不必惊慌。众所周知,逆贼孔渊踞灌河而反,屠安邑百姓,人神共愤。太守派兵镇压,如今前线粮草不足,运粮人手紧缺,太守便下令让各位士家娘子协力相助。”
孔渊,便是下令将安邑屠城的刽子手。宋虞听见这个名字,不由地又想到了在安邑见到的那位士兵。
巷中一片岑寂,落针可闻。众人虽然明白了太守的用意,但运粮毕竟是男子所做之事,又要靠近战场,不免令人畏惧。
纪颂见众妇人没有反应,他继续游说,“各位娘子不必担心。运粮不需要舞刀弄枪,十分安全。粮一运到,便可归家。”
依旧是一片寂静。
“我明白各位娘子的担心,但是你们想过没有,灌河前线的军士们,有多少是你们的丈夫和儿子?你们难道就忍心看他们在前线无粮可吃,活活饿死?”
纪颂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极富感染力的说辞,让这些心软的妇人们有了一些动摇。但也仅仅只是一小部分。在性命之前,便是血浓于水的舐犊之情,也不值一提。
黑云将明月遮蔽,地上的清辉变得黯淡。
在一旁的田胜早已经不耐烦,但碍于纪颂的官位高于自己,便按捺着心中的不耐。然而见纪颂好生劝说,这些妇人却毫不领情,田胜便朝这些军士使了个眼色。
霎时之间,剑锋出鞘的尖锐之声响彻巷尾,寒光乍现,冷酷肃杀。所有的军士都拔出剑,将利刃对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和哭喊声,便是纪颂,也错愕于田胜的举动。
“谁再发出声音,便杀了。”田胜的声音不大,混杂在尖锐慌乱的女声之中,没有人听见。
田胜“啧”了一声,耳畔的哭声惹地他心烦,他上前走到发出哭声的妇人面前,径直将剑插入了妇人的腹部。
哭声骤然止住,惊惧还留在妇人脸上,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那里,还有她孕育了两月的孩子。
尸体缓缓倒下,巷中又归于死寂。
在见到那名妇人的下场之后,楚兰强忍着心底的惧意,紧紧地捂住冯娘子的嘴,泪流满面的冯娘子胸口不断起伏,但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宋虞皱紧眉头,默默地捂住了姜宁的眼。
而顾辞也闻声出了屋,看到草菅人命的田胜,她不自觉地将手捏紧,紧咬着牙关。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宁静,田胜的嘴角扯出一丝无情的笑容,“敬酒不吃吃罚酒。督邮已经将太守的意思告诉各位娘子了,你们愿意也得做,不愿意也得做。谁要是敢违抗太守旨意,”
田胜的声音顿了顿,他踢了踢脚边瞪大双眼的尸体,
“下场犹如此妇。”
“所有人,三更造饭,平明启程。”
乌云散去,明月高悬,将地上的蜿蜒血迹照亮。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所有妇人在士兵的押解下,来到槐县的粮仓,大家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三更时,便有大锅的粟米粥端上,每人只能乘一碗,吃完饭后平明便启程运粮。
宋虞和顾辞整编在同一屯,楚兰和姜宁则在另外一屯。
望着碗中漂浮着的几粒稀疏的粟米,宋虞一口饮下,肚子里却依旧没有什么实感。
她咂咂嘴,便见眼前递来一碗粥。
借着周围军士们手中火把昏暗的光,宋虞侧头望向顾辞,“怎么,不饿?”
顾辞盯着地上爬过的蝼蚁,她摇了摇头,“饿,但吃不下。宋姐姐你吃吧。”
宋虞接过乘着粥的陶碗,却并没有马上下肚,她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这里所有人,似乎都如这蝼蚁一般,低贱卑微。”
宋虞顺着顾辞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地上那一只低贱到尘埃里的蝼蚁。
“我们这些人,生来就已经注定了贱籍,任人摆布。我不知道,这样卑贱的活着,有什么意义。”顾辞的眼中流露出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伤。
乱世之中,不允许稚童慢慢长大。
“蜉蝣也能撼树,你这么知道,自己就是蝼蚁而非蜉蝣呢?”
顾辞惊讶地看了宋虞一眼,随后又垂下了眸。
“会有这种可能吗?”顾辞的声音很轻。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两人静静对坐,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一位胖胖的娘子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冲宋虞说道,“娘子,你手中这碗粥,若是不喝,能给我吗?”
宋虞瞥了她一眼,又将碗塞到顾辞手中,“她要喝。”
随后又转头看向顾辞,“即使是蜉蝣,也要吃饱了才能撼树。”
顾辞一愣,随后乖乖地将碗中的粟米粥一饮而尽。
那胖娘子翻了个白眼就走了,“装什么装。”
宋虞:……
不过片刻,军士们就将妇人赶到一处,分配运车。
两人赶一辆车,宋虞和顾辞走到一辆牛车前,只见老牛温顺地站在车前,尾巴上有蝇虫盘旋,它的尾巴不耐烦地左右煽动着。宋虞看着这头羸弱的牛,绳索在它的脊背上勒出深痕,它的眼眶湿润,似有悲悯。
两轮之上,是四四方方的车厢,箱内装着二十五石的粮食,车尾的挡板可以开阖,方便取粮。
倏然,后面传来一阵骚动,宋虞回头,便见军士又赶了一群妇孺至此,她们身上穿着囚服,如同牲畜一般被士兵鞭打着向前驱赶。
“给老子快点走!谁在磨蹭,谁就挨鞭子!”
狠厉粗鄙的话语充斥在人群之中。
“这些人是干嘛的?”宋虞不解。
顾辞抬眸看了一眼,随后说道,“这些是都是朝廷的死刑犯,如今地方军队人手紧缺,便将这些刑犯充作军奴,以供驱使。”
“那为何这些刑犯都是妇孺?”
宋虞扫了一圈,几乎没有看见男子。
“男子早在几年前就被征为役夫了。男子都死的差不多了,便开始驱使妇人。”
顾辞垂眸,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宋虞不语,只是静静看着这些刑犯。与宋虞不同,她们只有运车,却没有牛。随后,宋虞便看见,这些羸弱的妇人四人一组,两人在前拉车,两人在后推车。
牛的数量有限,便只能使用人力。
齐整的运粮车队缓缓使动,朝东边的灌河出发。
晨雾蔼蔼,山林初定。
清晨的水雾黏在皮肤上,让宋虞觉得暑热稍解。但随着时间推移,烈日再度升上苍穹,宋虞汗如雨下,前后衣衫都湿透了。
宋虞和顾辞的运车位于队伍中段,姜宁和楚兰的位置靠前,而那些人力运车,速度不及牛车,便在队伍末尾。前后有军士骑在马上探查情况,身旁则是军士来回的巡视,遇见脚程慢的,便是一顿鞭笞,让人不得不忍着疼痛赶上队伍行进的脚步。
第一日运粮还算顺利,只是脚程比预计地要缓,到了第二日,鞭笞便更为严重,然而越是如此,妇人受了伤,走地便更慢。
宋虞和顾辞一左一右走在老牛的身旁,身后又是一阵军吏的训斥。
“快点!你们这些臭娘们,耽误了运粮期限,我们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
说完,长鞭甩向空中,发出一阵尖锐的鞭鸣,随后便是一阵沉闷的陷入肉里的声音。
顾辞咬着牙,几乎忍受不住,她的手捏成拳,转身死死盯着那些军士。
就在她打算往后走时,却被一只手拦住。
宋虞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去了也只是送死。”
“那就看着他们这般欺辱我们吗?”顾辞想到这两日被军士毫无人性的对待,眼中的愤怒便抑制不住。
“你打地过他们吗?”
"大不了一死。"顾辞捏紧拳头。
“你死了,那你嫂嫂怎么办?顾云怎么办?”
听到宋虞的话,顾辞先是一愣,静默良久,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拳头。
“走吧。”宋虞拍了拍顾辞的肩膀。
宋虞当然也不好受,但她还能忍耐。与这些士兵起冲突,绝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还没等顾辞迈开脚步,宋虞便感觉脚下的土地震颤不止,同时伴随着不同寻常的声音。
那声音从队伍前方传来,越来越近,这时宋虞才听清了。
是无数的马蹄声。
前面的运车停了下来,老牛甩着尾巴踌躇不前,队伍前方爆发出令人不安的骚动。
身后的运粮妇人见运粮队伍停下,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伸着脖子朝前好奇地张望。
但很快,她们便笑不出来了。
全身披甲的士兵一骑率先冲出,手握旌旗,绣有“孔”字的旗面随风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