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饥馑遍野,便是平安将孩子生了下来,也很难将她抚养长大。
宋虞将手中的山雀翻了个面,盯着烤焦的肉没有说话。但是第二日,宋虞便捉了只野雉,路过冯娘子家的时候打算给她送过去。
顾辞露出些许惊讶,但随后又复杂地望着宋虞。
明明在面对城外的饿殍之时,宋虞并未露出怜悯之心,也没有任何施舍的动作。
宋虞顶着顾辞的目光,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便开口说道,“冯娘子是我相识之人。”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顾辞当时并不理解。很多年后顾辞读到了“君子远庖厨”一句,才恍然大悟宋虞的行为。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宋虞在尽力远离会让她产生悲悯的人或物,所以对路边惨象封闭耳鼻,但当悲悯之事靠近她的身边时,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仁。
所以她才会在见到冯娘子家中的惨象之后,在食物贫瘠的乱世,依旧选择送给她一只野雉。
走进冯娘子的家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分娩时留下的血污残留在了封闭闷塞的草屋之中,在高温下就变得格外刺鼻。
冯娘子虚弱地躺在草席之上,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眼盲的母亲坐在她的身旁,眼神空洞。而她的面前,还有一个老媪,两人的手中,都抱着襁褓中的婴孩。
那老媪只瞥了宋虞一眼,便抱着孩子匆匆地走了,而冯娘子的表情却十分悲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依依不舍地望着老媪手中的婴孩,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院中。
宋虞觉得有些怪异,她盯着冯娘子手中的婴孩,不明白她在哭什么。
还是顾辞先开口,“冯娘子,我和虞姐姐猎了只野雉,你才生下孩子,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
冯娘子死死盯着顾辞手中已经死了的野雉,过了半晌,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捂着脸崩溃大哭,任由眼泪从指缝间溢出。
顾辞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冯娘子,你哭什么啊?”
冯娘子不语,只一味嚎啕。
她的母亲双眼空洞,伸出枯槁一般的手,抚上冯娘子的头,叹了口气忍着悲痛说道,“方才那妇人抱走的,正是她的亲生骨肉。怀胎十月,却只有一天的养育之恩。你和那孩子,没有缘分。”
一直沉默的宋虞此时皱着眉问道,“方才那老媪抱走的,是冯娘子的骨肉?那现在在她怀里的婴孩是谁?”
话出口之后,宋虞便怔住了。她的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冯娘子的母亲悲痛地说道,
“如今她怀中的,正是那妇人的孩子。因不忍食骨肉,便只能易子而食。”
宋虞的脑中轰地一声,她便什么也听不到了。易子而食……在史书上读到这几个字,只觉得残忍,但当这一切都出现在宋虞的眼前,她只觉得恶心,还有绝望。
道德在这里荡然无存。
宋虞匆忙地扔下手中的野雉,捂着嘴朝外跑去,闭眼扶着枯槁的树干呕吐,好似五脏六腑都要被抖出来。
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但亲眼所见时,她还是会被其残酷所震撼。
事情真地已经到绝路了吗?
顾辞气喘吁吁地追上宋虞,她担忧地问道,“虞姐姐,你没事吧?”
胡乱擦了擦嘴,宋虞直起腰,颓丧着脸说道,“没事。”
不远处,炎日高悬,热气蒸腾。士兵们正在清理街边的饿殍,粗鲁地将这些尸骨运送扔弃到城外。
宋虞盯着这群士兵,眸色微沉。
*
城北县衙。
正厅里,郡丞纪颂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地对都尉田胜说道,“你们要粮,就可以不顾槐县百姓死活吗?你知道外面有多少百姓活活饿死吗?”
想到县衙外曝于街的尸骨,纪颂便是一阵痛心疾首。
田胜擦拭着手中的剑,眼皮都没抬,“太守说了,一切以战事为重。如今吴治亲自斩杀了逆贼孔渊,立了大功,其下部曲群龙无首,要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将灌河拿下。”
纪颂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即便将槐县的全数粮草运往前线,也最多只能支撑一个月,而孔渊死前在灌河城内囤积的粮草,我听说,可供军民半年之需。孔渊是死了,但凭借这些粮草,吴治也不可能轻易攻下灌河。”
“若吴治败了,那这些无辜牺牲的百姓,又待如何?!”
纪颂的声量不由拔高,空荡的正厅之中,依稀还残留着回音。
田胜手中的剑被擦得锃亮,他双手捧着剑,仔细端详,“那我们就先发治人,提前准备攻城。”
纪颂听到攻城,不由一愣,“军中哪里有这么多士兵可以攻城?”
然而不等田胜回答,大门方向便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纪颂皱眉,便见一名皂吏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外面何事如此喧哗?”
那名皂吏也是一脸惊魂未定,他跪在纪颂面前,说道,“秉郡丞大人,是……是有一名女子……硬闯县衙大门……”
说话的瞬间汗珠也跟着从皂吏的鬓边流下,想到那女子的身手,他便觉得不可思议。
纪颂眉头的沟壑愈深,“县衙的门子呢?怎么不拦住她?”
皂吏喉头滚动,颤抖着声音说道,“拦了……没拦住……”
“废物。”一旁的田胜收了剑,冷哼一声,便朝大门走去。纪颂看了皂吏一眼,没有多言,也撩袍跟上了田胜。
穿过大堂和月台,映入纪颂眼帘的,便是满地的尸体和浓稠鲜血。
甬道中,门子和皂吏围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但看着满地同伴的尸体,竟无一人敢上前。
纪颂也是一惊,没想到一介女子竟有如此能耐。这些人,都是她杀的?
“你是何人?”纪颂问道。
宋虞却是一眼便认出了纪颂,他便是运粮那晚激情演讲的郡丞。
下一刻,纪颂只觉眼前一黑,宋虞便移动了身形,离开了他的视线。倏然,一把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纪颂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他听到身后人不着调的回答,瞬间涨红了脸,
“我是你爹。”
下一刻,宋虞神色一凛,声量提高,“都离远点,否则我可不能保证郡丞大人的性命。”
田胜皱眉,看着眼前的场景,他扫了一眼自己鱼贯而出的亲兵,按在剑上的手最终缓缓放开,他沉着脸说道,“都退下。”
士兵们往后退,狭小的甬道霎时清了一片空地出来。
“你可知,行刺朝廷命官,是死罪。”田胜望着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沉声道。
“不行刺他,我也得死,那还不如拉个人垫背。”宋虞一脸无所谓,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握着剑的手心不断在冒汗。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我性命?”纪颂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宋虞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如果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放你一马。”
“什么条件?”纪颂迫不及待地问道。
“开仓放粮给士籍的妇人。”
宋虞并没有要求太多,槐县其他百姓她管不了,但至少,在她眼前的这些士籍妇人,不应该就这样活活饿死。
田胜狐疑地打量着她,“你是士籍?”
宋虞点头,因为这样看起来更合理一点,也不会有人怀疑她的身份。
田胜并没有起疑。多少人对士籍避之不及,面前这个女子根本没有假冒士籍的必要。
如果是钱财布帛,纪颂可以轻易地许诺宋虞。但涉及到粮草,他不由地看了眼田胜。前线粮草本就不济,再分给这些妇人,那便是雪上加霜。
几乎是在一瞬间,纪颂就绝望地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田胜不会因为他,而动用重中之重的粮草。
“可以。”
“我可以给士籍拨粮。”
田胜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
宋虞有些错愕,没想到田胜这么好说话。便是纪颂,也不可置信地看着田胜,“你疯了!”
“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架在纪颂脖子上的剑纹丝不动,宋虞审视着田胜,还在分辨他话中的真假。
“来人,将县衙的粮草拨给士籍,即刻去办。”
下面的士兵领了命令退下,只有宋虞还觉得有些魔幻。这么简单就要到粮了?
田胜继续说道,“士籍的儿子、丈夫、父亲都在战场浴血杀敌,我作为统领一郡士兵的都尉,不会对她们见死不救。”
哪怕心中还有疑虑,见到田胜的动作,最终宋虞还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剑。
“不过女侠真是好身手,不知女侠尊姓大名?”
田胜负手问道。
不知为什么,宋虞总觉得这个田胜没安好心,但她一时也说不清心中的这份怀疑是什么,丢下了个名字便走了。
“宋虞”。
宋虞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安然无恙地走出了县衙。有士兵想要追,但被田胜拦下了。
“让她走。”田胜面无表情地说道。
纪颂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此刻两条腿都是软的,他不解地看向田胜,“你为什么要答应她的请求?”
纪颂不会傻到认为是因为自己。
田胜此人,心狠手辣,可做不出这种事。
望着宋虞远去的背影,田胜眼神阴鸷,他沉声说道,“留着这些士籍妇人,还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