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杨朴这件事需要中间人去传话,且非盛凌云莫属。
她心里清楚,男人们多数都像那些公马。谁也不服谁,随时想找掰手腕、论胜负。
即便遇上麻烦,他们也不大肯在不熟悉的男人前显露心事,更不可能轻易承认自己遇到困难。
女人就不一样了,即便是陌生人之间,也容易散发好意,互助友爱。
也更易令异性放下好胜心和警惕心。
她先找到位老人,把想法和盘托出后,那老人闭口不言,沉默好久。
就在她都疑心自己乃多此一举时,只见老人双眼泛红,猛然朝她一拜。
盛凌云吓得连忙回礼,就听老人道:“连客人们都看得出俺们遇上了天大的麻烦,可偏偏少主死要面子!”
他说等这批粮食送过去,寨子里仅剩些播种用的麦子,绵羊也没那么多,开春真不知道要吃什么。
一些老人家和女眷知道实情后,昨晚好些都在哭,说不想活了。
在盛凌云的过往人生中,即便有艰难险阻,鲜有遇见过“活不下去”的情景。
目睹老牧人的倾诉,她突然发现生存艰难时,“死”仅仅是一个念头的事,也很容易达到。
但若想让人继续活下去,则需要好多的信心和勇气来支撑。
于是,先前的兔死狐悲,此刻尽数转为同仇敌忾。
盛凌云安慰老人道:“让我见下你们少主。”
也不知老人通报了些什么,杨朴倒是愿意见她一叙,且点名只肯见她。
可见盛凌云的分析是正确的:这人重颜面,又顽固,估计轻易不愿意和人交底。
如果一上来就把自己的想法倒出来,哪怕纯粹好心,人家未必领情。
说不定还会立即否决她的建议,届时她便需要花更多时间来说服对方。
一旦没谈拢,便辜负了大家的善意。
盛凌云决定不用开门见山的办法,而是和他兜圈子。
这就好比做买卖,一方急于出售,另一方必然拿糖,着急的人就容易受制于人。
所以无论如何,要逼得他先开口。那么接下来事情就容易成。
所以见面后,盛凌云先感谢杨朴资助的马匹,又问了些西行道路上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偏偏不提粮草。
杨朴大概也略微感到奇怪,右手在茶杯上不停摩挲,可见心里有事儿。
盛凌云看在眼里,就问:“听说高永昌的渤海兵最近厉害得很,连契丹的大将都带着三千铁甲投降了他。”
这话杨朴爱听,随即笑道:“天命所归,辽国气数已尽。”
她问:“少主准备何时动身投奔,带兵还是带粮?”
人家都自带兵马去入股,你呢,做小股东仅出个人头吗?
这问题在杨朴心里颠来倒去了许久,被人大声说出来,还是头一遭。
他不由脱口道:“无兵也无粮,唯有绣口锦心也!”
呦,真是进士及第的才子,要拿技术入干股。
可两军对垒,最能打动人心的不是兵,就是粮。
否则谁也不会信你能带的收益!
他见盛凌云不语,显然并不十分信自己。
杨朴本就有些心虚,身边又根本没有可以商量的人,此刻便有些沉不住气,想了又想,终于道:“敢问先生有何指点?”
称呼都变了,之前喊“姑娘”,现在要喊“先生”。
她本来就要烧他这眼冷灶,好在完颜阿骨打身边埋下一些人脉。
现在人家主动入瓮,盛凌云也很爽快:“少主倘若铁了心要投奔渤海人,我们倒有个主意。”
她的重点不在于寨子如何自保,更不提牧人如何吃饱饭,而是从杨朴的野心入手。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打动他。
杨朴立即问:“敢问有何高见?”盛凌云将朱公的主意和盘托出。
杨朴眼睛一亮:“好,我今天就可以去!”
盛凌云感慨:朱公表面上看仅是个有些迂腐的读书人,实际上很有些拿捏人心的本领。
杨朴行动迅速,旋即出马找到渤海军官,对他说:“不瞒您说,之前支援将军的粮食,有一半来自附近村寨的协助,现在他们都跟我要粮。”
渤海军官一听便闷闷不乐:“我这儿也周转不过,兄弟还得先支应着。”
杨朴笑道:“今天来不是为了要粮,是想管大哥借二百兵卒,我就能把自己这窟窿给填上。”
渤海军官半信半疑,既然不要他出钱,便乐得顺水推舟,给了他两百兵,让他放手去办。
等到兵士们请回来,便轮到盛凌云出面。
临行前,朱公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交待得很详尽。
曹氏兄弟跃跃欲试:“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甚至连乔楷都摩拳擦掌,大有小试牛刀的意思。
朱公笑道:“彪形大汉会令附近村寨疑心是特地来滋事,从而生出十足戒备。她一个女儿家,大家反而会松懈,何况她的本事本来也不逊于你们。”
这话倒是不假,几个男人唯有悻悻。
于是盛凌云带着杨朴的亲笔书,以及借来的两百号兵,骑着高头大马,出发了!
临行前她对杨朴笑道:“坏事我来做,好帮你和邻居们留个日后相见的机缘。”
杨朴大笑,唯有抱拳表达谢意。
临行前,朱公还让她从村寨里带走一个熟稔稼穑的老农,说是有用。
这是盛凌云第一次带兵,虽有狐假虎威的意思,但看着几百号盔甲鲜明的骑兵,不由底气充足,宛如这些人都归自己节制。
天下太平时,钱是人的胆。
兵荒马乱时,金戈铁马才是立足根本!
盛凌云先去了最近的一个马家寨。
来之前早打听清楚,马家比杨氏富足许多。
那当家人看她是个姑娘,更兼白白净净,一看就是既不务农,也不放牧的那种。
唯有身后那群如狼似虎的渤海骑兵,令人心悸。
等到盛凌云说明借粮的来意,马族长苦着一张脸,说愿意借出来十车粮食,但要给几天时间准备。
盛凌云来之前早就问过,附近的村寨,都是入冬时便将粮谷堆成垛。
只要有货,根本无需准备,直接拉就成。
她笑道:“也不是等不起,就是这群兵大爷,能吃能喝,性子又野,麻烦族长您在寨子里给安置好,否则这一路的积雪难行,他们又累又饿。万一闹起来,我一个姑娘家也摁不住?”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族长刚想反诘几句,只见一个手下人急匆匆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马族长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盛凌云却明白:必定是他们的人想出来去另一家寨子通风报信,却被骑兵拦住了。
这都是朱公之前吩咐好的,让她人还没到,就先派兵把所有的出入口给堵上。
很多事情,有准备和没准备完全不同。你给人家充足的时间,人家就有办法对付你。
要主打一个出其不意!
那马族长明白留着几百号大头兵不容易伺候。而眼前的姑娘,倒是可以试着再敷衍一下。
他在片刻间便权衡利弊,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把手一拱:“倒是有批现成的麦子,是开春播种用的,既然您急着拿,就先给您,就是数量不多,仅有五车而已。”
数目怎么缩水了?而且这话里暗藏着另一个意思:我们接下来就没办法开荒播种了,但凡闹饥荒出麻烦,都可以归到杨家头上。
尽管他竭力做出难受模样,可神态就像一只老狐狸,狡黠至极。
盛凌云示意带来的老农去检验一下所谓的“麦种”。
那老农伸手摸了一把,又仔细查,这才回话道:“这就是寻常的麦子啊,绝非麦种。”
嚯,盛凌云又怒又气,又有些汗颜。
朱公不仅预料到自己五谷不分,更料到这些村寨不会那么轻易点头。
所以才叮嘱得那么细致入微!
她原以为带着几百号兵,就能轻轻松松地完成差事。
哪知道吹胡子瞪眼地把刀驾到人家脖子上了,对方还能面不改色地和自己歪缠。
这是欺负她不敢来真的?
盛凌云有些气恼,但她并不愿意事事见血,更不肯伤到无辜的人。
真要她杀人变脸,这事儿倒不好办了。
马族长见盛凌云不语,以为好拿捏,立即道:“既然是借粮,还需要渤海大帅打个借条,盖章。”
盛凌云自诩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文武双全,站在巨人的肩膀俯瞰世界史。
怎么能被一个边远山林的老汉耍得团团转。
她凝神一想,猛然省悟,笑道:“这好办,你快去写。”
马族长没想到事情这样顺遂,很快就拿出一式双份的借条,还是双语版,契丹文加汉文。
盛凌云又笑:“再拿一颗白萝卜,我好雕章。”族长顿时醒悟,忙摆手:“不盖也行。”
她把脸一沉:“说出来的话,不能收!”
族长理亏,只好叫人拿来一颗又圆又粗的白萝卜。
盛凌云转身冲身后的军官说:“借你的大刀一用。”
拿来了兵器,她劈开萝卜,又胡乱在上面刻了几下,随即才将白萝卜递上:“沾血就红,正好拿来当章。”
马族长愣了半晌,颤颤巍巍接过去,不知如何是好。
盛凌云俯身道:“老丈,我的刀今天只拿来雕花,不杀无辜的人,您可千万别多心。”
话很客气,脸上还带着笑,她又指指身后的士兵:“但我管不住他们。”
马族长终于大声道:“来人啊,十车存粮,都拿最好的麦子!”
寨子里很快就忙活起来,粮食开始一袋袋朝车上搬运。
盛凌云巡逻查看,竟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形——裴二郎。
她招手喊来一个马家寨的牧人问:“你们怎么有宋人?”
那人笑道:“那是族长的准女婿,花了两百只羊才从别人的俘虏堆里换来,能写会画,前面的借条就是他写的。”
她有些意外,问:“成亲了吗?”牧人道:“没呢!”
见四周无人留意,他才用手笼住嘴说:“原本今天就要拜堂,据说男的死活不愿意,但新娘子发话了,说‘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盛凌云浑然忘记那裴二是系统派给自己的官人,唇边露出舒畅的笑容,只顾着打探八卦:“那你们族长什么意思?”
牧人一摊手:“愁死了!他不想找宋人当姑爷,可又拗不过姑娘。”
说完这话,那裴二郎便施施然而来,看来也发现了盛凌云,还老远冲她伸大拇指说:“有本事,够威风!”
盛凌云笑嘻嘻道:“恭喜恭喜,那天和玉镶金打得一团火热,结果溜得飞快,原来是赶着和另一位姑娘成亲。”
裴二毫无半分扭捏,坦然道:“我这样的玉树临风,被很多女人看中实属正常。”
盛凌云指着他身上的皮袍子笑道:“就是衣服不大行,这么丑的颜色我在月亮上都能看得到。”
裴二道抱拳道:“呦,原来是嫦娥下凡,我咋没看出来?”
被他这么讥讽,盛凌云只能心中暗骂。
见他突然靠近自己,眼睛忽闪忽闪,她警惕心大作:这人又要使坏了。
果然,只听他轻声道:“盛姐姐,救我出来,保管有你天大的好处!”
她不以为然地问:“现别胡乱认姐,先把话说明白,到底啥好处?”
裴二看下左右:“你要是不救,我现在就死死抱住你的腿,说盛凌云是二郎前头的结发娘子,今天特意假借要粮的名义来抢男人了!”
他说这话时,眉毛瞬间低下,眼中的戏虐表情彷佛在说:知道你生气,可你还必须帮我,否则保准你的借粮计划泡汤。
盛凌云听得两眼直冒火: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