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二说完话,双肘一抱,看上去洋洋得意。
盛凌云很想问“你一个爷们儿家,偏学那犟牛不喝水,难道还能被强按头”?
算了,技术细节以后再讨论。
当务之急是先把这口气暂且忍下,把正事先完成。
盛凌云迅速盘算一下,很快有了主意。
她踱步到马族长身边,装作不经意说起:“可喜可贺!听说您老得了个佳婿。”
马族长眉头皱起:“咳咳,就是个普通的宋人子弟,反正添双筷子的事儿,我认了!”
话中有话,隐有苦衷。
盛凌云略想一下:是主动开口问,还是让他自己说?
让他自己说!
于是她道:“这人挺有才,契丹文和汉字都会,您闺女有眼光。”
激将之计,一下子把族长的话都挤出来了。
他朝地上吐口痰:“呸!我不是说您,是说这兵荒马乱的,能打猎会骑射才是根本,再不济的话有膀子力气能种田,也算本事!俺们又不去南朝讨官做,他那种小白脸,十个八个也不稀罕!”
盛凌云做出担忧模样:“那我也不卖关子,这人叫裴二,辽阳府出名的纨绔,吹拉弹唱吃喝玩乐,样样都精通。关键吧,他还是辽国探子。”
“什么?辽国探子?”马族长惊愕地问。
盛凌云装得煞有介事:“对啊,不然怎么高永昌刚攻城,他连行李都不拿就溜出来了?心虚,怕被渤海兵杀。”
马族长把裴二被送来的前后因果一想,榫卯都对上了,立即跺脚道:“冤孽哎。”
盛凌云一声叹息,似乎觉得惋惜:“您老人家交粮,按说立了大功,但把这样的人留在家里,等到被高永昌的主力发现,那不是几车粮食能将功补过的事。”
她原本想怂恿马族长一怒之下棒打鸳鸯,把裴二轰走完事儿。
哪知道对方却一揖到底:“先生请帮我,若能把那人带走,我愿再送十车粮!”
盛凌云觉得事有蹊跷,问:“人在您这里,怎么处置不都是您说了算?为什么非要借助外人的力气?”
马族长摇头叹气,似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
好一会儿他才说:“我闺女孀居已有三年,好不容易有个能看上的,要是俺亲手把他给收拾了,闺女岂不是要忌恨我一辈子?”
这就解释得通了。
没想到裴二郎还帮自己带来一笔好买卖,这厮还真是只招财的吉祥宝贝。
既有了族长的许诺,两人又略微商量了细节,算是把事情给敲定。
随即她就去找渤海军官,只是这位军爷汉话并不利索,她又不会渤海话,抢亲救人这种事儿,需要把前因后果、各种细节都说通,交流起来颇为费劲。
奈何法不传六耳,她并不想再找第三人翻译。
两个人只能连比带划,等盛凌云把事情说了个**不离十。
军官猛地一拍大腿:“懂了,你想抢走新郎,把他带回家自己快活!真豪爽!”
说完还朝她伸了个大拇指,颇有些引为知己的意思。
这事儿越描越黑,她只能哈哈大笑,表示领会。
很快的,族长就命令手下搭建喜篷,男人们负责宰杀牛羊,女人们管做炸果子。
天还没黑,寨子里便张灯结彩,还点起胳膊粗的火把,把四处都照耀得明晃晃。
尤其是族长的议事大厅,更特意铺上了厚厚的红色毡毯。
牧人们的喜宴很简单,除了牛羊肉、血肠、下水,就是奶茶、奶酒、奶皮子、奶干、奶豆腐,也没什么冗长的仪式。
马族长心事重重,略微说了几句,便号令大家开吃。
一派喜气洋洋中,只见新娘出来敬酒会客,说新郎官有些不舒服。
盛凌云搭眼一瞧:这位大姐体格健硕,以裴二那体格,还真不一定打得过人家。
霎那间,有个念头一晃而过:要是能让裴二安安分分在这里做一辈子上门女婿,她盛某人至少落得个耳根清净。
算了,将来总有办法把这所谓的“丈夫”给系统退回去。
眼看着喜宴上的菜都吃了个**不离十,新娘才珊珊退下。
按照本地人的规矩,这是要入洞房了。
盛凌云朝马族长递了眼色,对方连忙端来一缸奶酒,口中道:“待会路上冷,多喝点暖和。”
盛凌云接过瓷缸,想起她和军官的约定:
就像戏文话本里那样,她只管把喝酒的酒缸朝地上一摔砸个稀巴烂,接下来士兵们闹洞房,趁机把裴二抢走,一伙人压着二十车粮食,热热闹闹地赶回杨家寨,大功告成!
哪知道她这酒缸子落地,先是在地毯上打个旋儿,继而朝地上一扣,来了个底朝天,没碎。
邻桌的军官有些疑惑地望着她,显然还在琢磨这动作的含意。
立即有热心人道:“先生的缸子掉了,再给您拿个更大的来装酒。”
说话间,有人端来一个脸盆大小的瓷缸,斟满奶酒给她。
这回她喝了大半,瓷缸又落地,军官仍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难道是之前约定暗号时,他没听懂!
不应该啊,过去的话本传奇里,刀斧手埋在账后,不都是等“摔杯为号”吗?
就算两人没这约定,他也应该有足够的警觉。
盛凌云思虑再三后恍然大悟:喔,军官是渤海人,甭管是《三国演义》还是《鸿门宴》、《隋唐演义》,肯定看的都不多。
所以之前所谓的约定暗号,其实完全是她在对牛弹琴。
无奈之下,她只能装醉大喊一声:“男人呢?我要抢男人!”
军官这下听懂了,从位子上跳起来喊:“兄弟们,酒也喝了,肉也吃了,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兵士们纷纷迎合:“闹洞房!”
军官把袖子一撸,手一挥,道:“走,过去看看!”
眼看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冲出大厅,牧人都惊诧不已,都望着自家族长讨主意。
马族长示意大家跟在后面。
盛凌云此刻已回到马上,叫人把车都套好,数了下正好是二十辆。
不多时,只听见寨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身材高大的军汉,肩膀上抗着个毯子,一边吭哧吭哧地跑一边大笑:“抢回来了,抢回来了!”
原来他们去晚了,当时裴二只穿着寝衣,大家没空和他多说,也顾不上新娘叫骂,只管用毛毡把人一裹,随后溜之大吉。
军士们嬉笑怒骂间,说起那新娘的彪悍,简直世所罕有。
他们不知裴二为拖延时间也煞费苦心。
光交杯酒就喝了大半晌,然后他又问:“娘子的前夫哪里人?”
新娘道:“还是别问。”
“怎么了?”裴二说,“是什么隐秘吗?”
“不是,”新娘抬头看他:“都是伤心事,我说了难过,你听了也替我难受,良辰美景,多扫兴啊?”
他又没话找话:“这寨子里,除了族长,可还有别的亲人?”
“何止,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亲人?”那新娘一边说,一边朝裴二怀里扑。
见他转身想溜,她上前立即把他死死拽住。
裴二无处可逃,只好笑道:“强扭的瓜不甜。”新娘笑说:“但解渴。”
他苦口婆心:“我中看不中吃。”对方乐了:“那也得吃了才知道。”
那群士兵此刻都来了,正在门前偷听,隐约听见里面的对话,笑得头都要掉。
大家眉来眼去,好像在说:两百只羊换来的男人哎,就这?
屋中突然变得安静,很久才有些窸窸窣窣,似乎是脱衣脱靴声,然后又没声音了。
士兵们疑惑不定地等了好半天,军官猛然醒悟,难道里面全程无声但战况激烈?
他大喊道:“别是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快敲门!”
敲了半晌也不见人应,门闩得又紧。
军官笑曰:“好事已经入巷,咱们来迟了?”
马族长在后面连忙小声说:“不迟,不迟!”
既如此,士兵们一顿操作猛如虎,踹破大门问:“那个辽国的奸细呢?快,快带走交给大帅!”
须臾间,一伙人就涌了进来。士兵把人抢走后,军官还冲他客气:“嘿嘿,坏了你好事儿。”
裴二忙道:“求之不得,多谢多谢。”
一路上军士们嘻嘻哈哈,兴高采烈,不时有人低沉着嗓子道:“娘子,强扭的瓜不甜啊。”
有人捏着嗓子回:“官人,甜不甜的没关系,解渴就行!”
听着诸人哄堂大笑,裴二也不吭气,只把脸藏到毛毡筒中,一路上安静如鸡。
盛凌云并没有空理会这些,她因为顺利完成任务,正处于兴奋的劲头上,连那哒哒的马蹄声和隆隆的车轮声,都觉得特别动听。
她一遍遍回想今天的经过,真是痛快又得意,同时也有了极深的领悟:
1、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乘。
2、不了解对手的时候,需要试探,没必要上来把弓拉太足,否则很容易失去转圜余地。
3、每个人都有憎恶爱好,也可以用他人所爱成自己所好,也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恶。
待她带兵连夜回到杨家寨,杨朴一看这大丰收,拿来朝渤海军献礼脸上有光,也不会令族人受饥挨饿,感激涕零中,朝朱公诸人拜了又拜。
盛凌云原本还想再找裴二问话,奈何喜宴上灌下去的奶酒后劲儿很足。
她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只好叫人先安置他。
炫耀的话,讥讽的话,吹牛的话,一切都留到明天再说。
直到她躺在床上,在朦胧的睡意里,尚在寻思着那位裴君,这一夜必然是辗转思量,必然是一千遍的捣床捶枕,必然是想破脑袋瓜也想不出见了她盛大爷后该如何扳回颜面!
哈哈哈哈,她越想越得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哪知第二天天刚亮,立刻就有人禀报:那家伙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