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跟前起争执的是吴乞买和完颜宗望。
叔侄两个都想做先锋去生擒天祚帝。
做晚辈的仗着年少气盛,对叔父毅然道,“各路人马,齐集辽东,就为天祚帝那一点残兵败将?叔叔这种重臣若去,也太长敌军志气了!”
做长辈的略微争论了几句,因不愿自降辈份,便气呼呼地闭嘴不肯多讲,心说:看你那飞扬浮躁的样儿!我不去也罢,让你独自被辽军捶打一番,受点儿磨练,兴许还能知道收敛。
皇帝见臣子们勇于冲锋,自然是欣慰的。
为表示鼓励,他想把面前的奇珍异宝赏赐次子,又觉得平白冷落了皇弟不大好。
踌躇间,见新入席的汉人中有一个年轻人风度翩然,和那些归顺的文臣一样,俨然是都是斯文人。
索性找他来说道几句,权当酒席间的乐子。
说的不好,反正是外人。
说得好了,便察纳雅言。
他们这边父子兄弟间的应对,乔楷全然不懂。
等人略做翻译,他才略微知晓来龙去脉,一边平复心情,一边迅速理顺思路。
想来他一个客人,没必要得罪金国显贵,帮谁说话都没必要。
而这位大金皇帝刚颁布善待百姓的诏令,可见对于征兵和粮草都看得很重,正是需要普通军士们冲锋陷阵的当口。
于是他上前一步恭敬道:
“皇帝的赏赐,恩典丰厚,如若常常得到,无非锦上添花尔。所以依着我的意思,不如赏给女真军中的最勇猛的军士,他们得到天颜嘉许,那份儿感恩图报的心思,一定格外不同,必将勇于效命、不负圣望。而百姓见了,也易被激发起建功立业的雄心,有利于金国招兵买马。”
真是一套熟稔人情世故,又擅长窥伺上意的进言!
盛凌云感慨地想:赵老三啊赵老三,作为徽宗最宠信的儿子,你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就看对面的皇帝吃不吃这套。
不少人原先并没理会自家皇帝和客人间的对话。
后来听见乔楷那种抑扬顿挫的清朗语调,看到他从容不迫的神态,哪怕听不懂,也不由伸长了脖颈。
盛凌云空左顾右盼,发现完颜宗望也正在看自己。
两人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阿骨打则一直沉默。
乔楷很小心地抬眼偷觑,只见皇帝凝视半空,双眉拧紧,显出思索的神气。
他心想:难道是自己的应对不够妥帖?
这时,席面上一位黄面微须的人开口了:“这个回答乍一听不错,实则过于讨巧圆滑。”
他用的是女真话,乔楷听不懂,可察言观色中,对方那种轻蔑不屑还是看明白了。
盛凌云不由咬下嘴唇,猜测出这位出言不逊的就是时立爱。
哼,还是汉人最懂得汉人,怪不得每次外族侵略,都要找汉奸带路。
只见时立爱又转向阿骨打道:“客人的回答令臣思虑颇多,比如那辽国,幅员辽阔,兵多将广,可天祚帝去岁十一月御驾亲征,十二月内部便遭叛变。这样的国,聪明伶俐会说话的人越多,内部就越是倾轧。他们的算计多用在自己人身上,再强大也是败絮其中。因为强敌尚未压境,他内部就要乱成一团。”
盛凌云听了,只能用瀑布汗来形容。
表面上这话是讥讽辽人,可好像放在中华五千年里任何一个末代王朝都适合。
比如官僚士绅都不肯交税最后便宜了满清的明末。
再比如鬼子来了还总想着攘外必先安内的常凯申王朝。
当然,也很适用于党争泛滥的北宋朝局。
要是外族这么早就发现中原的纰漏,那不是一打一个准吗?
吴乞买在边上听得不耐烦,插嘴道:“你觉得汉人狡黠、擅长心机,不如就把今天这批人给宰了!唧唧歪歪的话,听着实在聒噪。”
一件小事而已,发酵演化,要变成取人性命的杀戮?
完颜宗望忙道:“不可!”
吴乞买精神一振,拿住把柄、咬定不放:“怎么,大侄子舍不得那南蛮子女人?”
见他指着自己,盛凌云心内顿感不安。
“对啊,”完颜宗望道,那种坦荡神态,似乎浑然不介意叔父的指责。
阿骨打也牢牢盯住儿子,想看他如何解释。
只听完颜宗望道:“儿臣觉得她不是普通汉人,而是萨满神女派来的使者!”
满庭喧哗,盛凌云更是眉棱直跳:老兄,你这是害我,还是要救我?
皇帝倒很感兴趣,问儿子何出此言。
完颜宗望道:“儿臣和她林中初见,就发现她气力不凡,轻而易举便能拉开我常用的那把弓,我试探过几次,发现她确实从未学过武艺。”
阿骨打精于弓矢,素来以神力著称,女真人更崇敬武力超凡的勇士。
听说有这样的事情,众人都都深以为罕。
完颜宗望继续说:“而且当时她在树林里,全然不会讲女真话,哪知后来见到了父皇,她突然就听得懂、还能说!”
吴乞买不以为然道:“之前都是骗你呢,傻孩子!”
完颜宗望并不理会,朗声道:“她在林中遇到儿臣时,也并不知道我的身份,而且她的口音,是黑水靺鞨那边的生女真土话!儿臣以前听祖母讲过,印象极为深刻。”
女真人在隋唐时被称为黑水靺鞨,完颜部作为其中显赫的一支,至今绵延兴盛几百年。
但很多祖先们的古话、土话,只有老辈才能说,后生晚辈仅能听懂而已。
见二太子言之凿凿,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大家都将信将疑。
阿骨打索性叫人把自己弓箭递给盛凌云,见她轻松拉开,不由啧啧称叹。
从她的肩膀腰身看得出来,拉弓时这些部位都没有发力,全靠一股蛮劲。
见吴乞买仍然不信,完颜宗望抢先一步道:“皇帝随军携带的有位萨满女巫,不如请她过来试探、验证。”
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阿骨打便点头应允。
不多时,便有人带来一位服饰斑斓古怪的老妇。
这人混身挂满饰物,走路时也丁里咣啷,简直比盛凌云见过的最花哨的圣诞树还要热闹。
老妇向皇帝行罢礼,转身面向她,随口问了几句有关完颜部的来历和风俗。
盛凌云有生以来没遇到过这种形式的面试,幸好昨夜刚刚苦读,她记性也不错,只管大谈特谈完颜部沿河畔辗转游徙的百年历史,还闲聊了阿骨打祖辈继任部落联盟长时,东征西讨的英勇事迹。
有些细节,恐怕连完颜宗望这个辈分的人都没听过。
阿骨打坐在龙椅上,听得面颊泛红,满脸笑意。
终于,萨满女巫朝皇帝叩首道:“天兴吾国,天佑吾皇!降临在这位汉人身上的女真使者,姓裴满,祖辈都在松花江,二太子没有骗人!“
裴满是女真部最古老的姓氏,唐末女真通用三十姓之一。
今天的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阿骨打还让人赏赐乔楷美酒,只是没说了几句话,他眉字间骤然积郁不开,倒象哪里有痛楚,竭力熬忍似的。
酒宴匆匆结束,归途之中,小曹长吁口气才问:“老哥姐,你真是深藏不露,还会说女真话!”
莲生斥责他道:“话真多,小心被人听到。”
盛凌云脑中想的倒不是如何向队友们解释自己的身份,她一路上思虑的都是阿骨打刚才那种不胜痛楚的神态。
据史书记载,他还有七年的阳寿,最终在打仗归途中暴毙。
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死法,多半和连年的频繁征战有关。
难道是营养不良,还是心血管疾病?
等她告诉莲生,说刚才趋近回话时,发现金国皇帝的双颊和牙龈都起了浮肿。
莲生略作思索道:“多半是外感邪气和饮食导致的阳气过旺,听他说话声音就知道了,貌似洪亮,实则内虚溃弱。”
这样的身体就像年久失修的灯塔,表面上强力支撑,一旦遇上星星之火,便能立即崩溃倒塌。
到了晚间,刚用完饭,就有人来请盛凌云。
女真士卒上来先递一个木匣。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干的蓝莲花。
她都忘了,没想到完颜宗望还留着。
花朵下面是一枚硕大的明珠,滚圆锃亮,观之可喜。
原来是二太子的礼物和邀约。
这大晚上的把人叫走,真是个司马昭之心呦。
盛凌云只说要睡了,不如明天再见。
士卒含着笑、哈着腰说:“我要请不动姑娘,二太子必然说我不会办事,轻则骂、重则打,碰得不巧,还会撵我走,姑娘就行行好,点个头吧!”
她问:“你们二太子,原籍有几房姬妾?”
士卒见她话题一转,突然来到这个上头,忙道:“别看二太子虎啸山林一般的威风八面,也娶了几房妻室,但一直没儿子,挺着急的。”
盛凌云不由冷笑一声,那位爷,还真把她当成了送子观音?
等她回禀朱公,曹氏兄弟和乔楷都觉得此举实在冒险,不能让她再去深入虎穴。
盛凌云道:“完颜宗望今天当众维护我们,如若一口回绝,恐怕大家谁也跑不掉。反正都给我坐实了‘神女使者’的身份,谅他也不敢乱来。”
今天夜里这一趟,必然是免不了的。
有此一番对答,大家勉强撤去心中的藩篱。
盛凌云跟着士卒出门,马车疾走如飞,七弯八绕地在巷子里走了许久。
等下车一看,却不是白天来过的那个府衙。
她立在原地,不肯挪步,问:“不是说去皇帝行宫吗?”
士卒笑道:“姑娘你进去看一看就知道了,比皇帝的行宫还妙。”
盛凌云的心扑扑乱跳,思忖接下来的分寸和节点都只能靠自己掌握,系统什么的,都帮不上忙。
没事儿,她给自己壮胆:老子办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