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凌云刚想把窗户合上,但见完颜宗望骑着高头大马路过。
一眼看见窗后的她,立即挥手道:“要来一起看看吗?”
很快地,她便混到他身边,那人特意叮嘱:“只许看,不要出声。”
直到上了路,她才有些担忧,不知这身不男不女的衣服混在金国贵族里,会不会穿帮。
等沿着街面转了几个弯,很快来到人群汇集之处,眼前骤然开阔。
原来是个类似于府衙的地方,檐歇山顶、面阔三间,正屋前有极宽阔的月台。
上面挤满了人,只有阿骨打在当中坐着。
完颜宗望带着她从边角挤上月台,远远站在阿骨打身后。
看到前后左右的女真人,盛凌云才发现大金国的皇室贵胄们,服饰之简陋、仪容之粗鄙,连宋、辽的中等之家都比不上。
将相王侯都穿得破破烂烂,她混在里面真是一点不违和。
她又留神朝月台下细看,有的女真军士手里还拿着没啃完的食物,听青玄说过此乃一种叫麻薯的根茎类植物。
转眼,阿骨打侧身与近臣搭话,手里貌似也捏着一枚麻薯,看来这玩意是行军中常见的餐饭。
真是一支从苦寒之地出来的团队,创业的艰辛由此可见一斑。
一想到金国皇帝在冰天雪地中啃麻薯时,赵官家正在汴梁的皇宫里享受着字画和美人,而流亡在外的辽天祚帝,虽远离上京,但必然不缺锦衣玉食。
盛凌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苦其心志”的道理,看来不仅适用于正面人物。
由于站的位置比较靠后,她看不清楚阿骨打身边那些将军谋士的装扮,只觉得隐约有几个身影,看装束有些像汉人。
须臾,鹅黄色的字体在一个人背影后时隐时现:时立爱,辽兴军节度使兼辽兴府尹、汉军都统,归顺金国。
这次连正脸都不给瞧瞧?算了,必然是个面黄微须的中年男人,也没啥好看的。
看履历,他出生、长成、出仕、降金都在东北。
盛凌云不由感叹幸好自己没有穿书或穿越为女真人,那样的话,她真会精神分裂。
四下终于安静,月台下有人牵着一群妇孺出来,用不甚纯熟的契丹语大声道:
“这是从你们城中的一个人牙子家里找到的,百十号人锁在一间小屋里,屋主说是近年收成不佳,辽人官府的税又高,以致不少穷苦之人卖掉妻儿还债。”
百姓们看了不由交头接耳,不知道金人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
先前发言的人回望阿骨打,见他微微颔首,这才高声道:“骨肉之爱,人心相同,大金皇帝现特地将他们放掉,允许各回各家!”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叹,只听那人继续道:“大金皇帝还特意下诏,尔等仔细聆听:
一、本地县衙留守的辽**士,只要肯诚意降服,我大金愿招降纳叛、不予追究。至于他族,女真、渤海本同一家,大金兴师伐罪,不滥及无辜!
二、凡归降我大金的城池,三年以内不征税。
三、大金诸将不得放纵军士骚扰辽国子民,秋毫有犯,必刑无赦。
四、原辽地百姓及返乡流民,如有衣食不足者,官府将加以救济,由于两军对垒导致被掳及贩卖的平民,均可通过自赎为良人。
五、大金吸纳贤良、求才若渴,凡有“博学雄才之士”,大金愿以贤士待之,凡有礼乐图书文籍上交,朝廷一律整收待用、不吝重赏。
霎那间,广场上鸦雀无声,百姓们似乎惊诧莫名。
随即,人群沸腾,议论纷纷,更有人感动落泪,带头山呼万岁。
“哗啦啦”,月台下的瞬间乌鸦鸦地跪了一大片。
盛凌云将眼前情景尽收眼底,不禁愕然。
她想,对那些辽国百姓来说还真遇到了明君。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为了刚才的那番诏令,阿骨打的营帐里之前已闹腾了一番。
队伍刚进城,就有人主张报复辽军,将小城抢劫一空。
阿骨打未置可否,询问身边的近臣,也就是那位时立爱。
他回禀说:“当年黄巢进长安后称帝,虽将皇室子弟尽皆屠戮,然官员三品以上的都仅罢职,四品以下的则留用不动。”
阿骨打颔首说:“我懂,把当官的都杀光了,仅剩下一个光杆皇帝,他什么也做不成,牧民更成空谈。”
“对,臣也是这个意思,”时立爱道:“而且眼下不论招兵买马,还是军粮供给,都离不开四方百姓的效力。完颜氏变家为国,更需要的是爱国、卫国的良民,而非心怀怨恨的奴隶。”
这番应对很合皇帝的心意,却惹得另一个人颇为不快。
那就是皇帝的弟弟吴乞买。
他对汉人臣子们那种浮夸的奏事办法,不甚欣赏。
芝麻大点的事儿,都要从前朝实录或者四书五经里寻求实例,说什么“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的屁话,讲究什么朝仪制度。
吴乞买随即发出异议,拿阿骨打的祖父举例,认为当前金国最重要的是“将勇而志一,兵精而力齐”。
至于是否扩大队伍,招纳降将降臣,都不是必须。
阿骨打不以为然道:“动辄把祖宗挂在嘴里,要么是不敢勇为天下先,要么是怕私利受损害。若人人都像你这样效仿祖先,我完颜一脉恐怕还住在荒野山洞!”
吴乞买望被大哥训斥,只好敛声不语。
他的地位还不到说如何便可如何的地步,必须耐着性子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见皇弟惶恐,阿骨打这才放软态度,轻声道:“汉人皇帝的那一套,我起初也觉得繁琐,后来听汉臣讲经读史,发现汉人皇帝遵循惯例,并非掌权者的食古不化。”
他停顿一下,望着诸臣说:“就好比神农氏尝百草,帮人试药,后人便少走弯路,只需参照旧方即可,否则一旦兵行险棋,引发动荡,不知会牵涉多少无辜者的性命。”
众人诺诺,表示赞同。
盛凌云回屋里后,听说完颜宗望派了好几个听差来,有人帮忙糊了窗户板壁,有人送来几个大火盆,还把土炕上都铺了兽皮褥子。
她则把所见所闻转告诸人。
朱公捻须说:”女真人建国初始,诸事草创,又是四处征战搏杀的当口,按说不会有那么多讲究,这位阿骨打却很尊崇辽国降服的文臣,事事请教汉史儒家经典上有何先例,处处以万乘之国的天子自居。可见图霸天下的野心。”
乔楷也说:“此人将来必成气候,说不定会成为大宋的心腹大患。”
好不容易熬到晚间,盛凌云赶紧在玉牌上搜索讯息,想多了解下有关金国的情报。
这一看就上了瘾,没想到狮子座的阿骨打,还真是女真人的血性男儿。
他自己不甚读书,却很懂得尊敬读书的儒士,不能不说是他的一项长处。
而且此人不仅善战,也很会统一战线,早在几年前就创立了“谋克猛安制度”。
简单来说,这制度就是以女真人为主的世袭职业军户,里面也有收降的契丹、渤海和汉人。
他们又打仗,还能在官田种地、养马。
这不就是满清八旗吗?历史总是具有相似性啊。
查阅了大半夜的史书,她才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接近正午,突然有人来报,说皇帝召见盛凌云一行。
这人满口流利汉话,只是和完颜宗望一样,有种怪怪的语调,一听就是非我族类那种。
大家面露诧异,来者笑说:“皇帝对中原不甚了解,从二太子处得知你们是汉人,特意邀约、叙叙闲话而已。”
几个人稍微敛容整装,便随那使者而去。
仍旧是昨天的地方,不同的是这次需要进府衙。
进门就是一个偌大的厅堂,此刻人头济济,摆满酒席,只是桌上酒多菜少,看着有些寒酸。
而上位者,则坐在一个形状怪异的龙椅上。
乔楷忍不住拿龙椅上的雕花和父亲宫殿中的飞龙进行比对:女真人雕龙不带鳞片,龙的开口过眼,更大、更凶,而且呲牙,没有宋地飞龙的祥瑞之气,形式上更近于怪兽。
而阿骨打面前,还摆着一排长凳,上面既有草原上珍贵的飞禽海东青,也有硕大的明珠、厚实的狼皮,还有几枚鱼纹铜镜。
见客人们鱼贯而入,一些金人对他们侧目而视。
盛凌云见无人搭理自己,便在使者的指引下带着大家落座,老实不客气地饱餐了一顿。
嗯,这菜很有些白人饭的意思,哪怕吃了很多,心里仍旧空空荡荡。
其他人初始还有些拘谨,见她放开怀抱大吃,索性也就跟着胡吃海塞起来。
乔楷最善朝堂应对,虽听不懂女真话,也能从诸人的神态里,察觉出上座的几个金国贵族间,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突然,只见阿骨打招手指着乔楷道:“尊贵的客人,看你像位读书人,我想请你帮忙评判一下,我该把奖赏给谁?是给我的皇弟,还是给儿子?”
他说这话时目光如电,额间青筋隐隐跃动,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威颜。
等到旁人将皇帝的旨意翻译为汉话,乔楷不由滋生出被卷入湍急漩涡中的紧迫感。
他就象一个从未下过赌场的人,忽然被命令拿家业孤注一掷,真是个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