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浅支撑着虚软的身体,从冰冷的雪地上缓缓坐起,极其小心地,将那枚悬浮在半空的掌门令牌收入怀中。
不知怎的,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许多年前,师父白宴是否也像她此刻一样,在割舍那一缕神识后,痛得直不起身,只能独自躺在这片永恒的冰雪之中,默默地收起这枚象征着无尽责任与牺牲的冰冷令牌?
那时的他,又在想些什么?
苍旻山内,依旧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沉静之中。往日最为活泼吵闹的百霁,如今总是红着眼眶,沉默地呆在角落,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百川则将自己近乎疯狂地埋进了堆积如山的医书古籍里,没日没夜地翻阅、研究,仿佛唯有这样,才能暂时麻痹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而秦无,大多时候都独自一人留在积雪的山顶,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苍旻剑法,剑风凌厉,却带着化不开的孤寂。偶尔,他会停下动作,望着白宴曾经闭关的那扇石门方向,怔怔出神,冰冷的脸上难得流露出清晰的哀恸。
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想念着那个骤然离去的人。
日子看似依旧在流淌,一切如常。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直到这一刻,云浅才恍然明白,为何白宴总是频繁地闭关,为何他看似淡漠地游离于弟子们热闹的日常之外。他或许早已窥见自己既定的命运,知晓自己终将先行离去,故而刻意保持着距离,不愿在弟子们心中留下过于深刻的烙印。如此,当他真的离开时,他们心中的缺口,或许能小一些。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温润却沉重的掌门令牌,云浅的神色平静而悠远。她明白,巨大的悲伤或许会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沉淀,但那份深植于骨髓的思念,将会如同呼吸一般,伴随他们往后漫长的岁月。
明理堂,这座象征着苍旻山古老传承与秩序的殿宇,虽已破旧,但那高耸的墙壁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斑驳的墙面上,从上至下,密密麻麻地篆刻着苍旻山门规,字迹古朴,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千百年来的兴衰与坚守。
按理,每一位拜入苍旻山的弟子,都该在此诵读门规,明心正性。然而,苍旻山没落已久,明理堂也随之荒废了漫长的岁月。从前白宴在时,不知是觉得时机未到,还是另有考量,并未带他们正式来过此地。
此刻,云浅独自跪坐在明理堂正中央那略显冰冷的石台之上。掌门令牌从她怀中飞出,悬浮在她面前不远处,散发着柔和而肃穆的光芒。她要在这里,代替师父,完成他未来得及主持的仪式,走完那未尽的传承之路。
她闭上双眼,一缕精纯的神识自眉心溢出,轻柔地缠绕上那枚掌门令牌,随即化作无形的涟漪,温和却坚定地传向苍旻山的每一个角落,呼唤着那三位同门。
最先踏入明理堂的,是秦无。他感受到那源自掌门令牌与师姐神识的召唤,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到云浅身边,撩起衣袍,沉默而郑重地跪了下来。
紧随其后的是百霁。这个往日里话语不断的少年,此刻依旧红肿着眼眶,他抿着唇,一个字也未说,只是安静地走到秦无身侧,依样跪下,垂下了头。
最后赶到的是百川。他似乎是刚从山外匆匆归来,气息还带着一丝急促的不稳。他踏入堂内,目光扫过跪坐的云浅和悬浮的令牌,瞬间明白了什么,快步上前,在云浅的另一侧稳稳跪下。
“师姐。”百川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叫我们来这里可是有要事吩咐?”
白宴已然离去,如今的苍旻山,云浅自然是他们的主心骨。
云浅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扫过面前三位与她命运相连的师弟,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清晰回荡:“这明理堂壁上所刻,便是苍旻山世代相传的门规。你们可都清楚?”
“清楚。”三人异口同声,语气肃然。即便未曾正式在此诵读,那些融入日常教导中的规矩,早已刻入心中。
“好。”云浅应了一声,随即站起身,面向他们三人。
她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体内灵力微运。那悬浮的掌门令牌仿佛受到牵引,缓缓飘落,最终轻盈地停留在她的掌心之上,光华内敛,却重若千钧。
“师父临终之前,交代于我,”云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定,“将这掌门令牌,传于秦无。”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个清冷少年骤然抬起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宣告:“自今日起,苍旻山第一百四十八代弟子,秦无,代行掌门之权!”
秦无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望向云浅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巨大的困惑。
为何是他?
他并非山中修为最高者,也非入门最早的师兄,他甚至才来到苍旻山不过短短十几年。为何这代表着一山之尊的权柄,要交到他的手中?
“师姐!我不行!我资历尚浅,刚入门不久……”秦无那张惯常冷峻如同冰封的面具瞬间碎裂,流露出少有的近乎慌乱的丰富表情。若非百霁此刻依旧沉浸在悲伤中眼眶通红,怕是早已忍不住要出声调侃几句。
秦无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跪在自己身旁的百霁和百川,眼神中带着求助与询问,期望他们能说些什么。
然而,百川与百霁对此,脸上却并无半分异议与不满。
说实在的,这如今的苍旻山除了那些脾气古怪藏在藏宝楼里的神器,以及这枚不知是福是祸的掌门令牌,似乎也没什么值得争抢继承的庞大基业。
掌门常年闭关不见踪影,多处殿宇靠灵力维系才未坍塌,上次四人入藏宝楼更是九死一生。这掌门令牌,说不定还是个烫手的山芋,落在谁身上,都未必是轻松的事。
更何况,他们四人早已情同手足,羁绊深厚。这掌门令牌由谁执掌,都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情谊。
百川与百霁二人心思相通,此刻都默然垂首,表明了对这一安排的无条件认同。
云浅看着秦无眼中那份无措与压力,目光温和却不容置疑,轻声开口,如同定音之锤:“秦无,这是师父的命令。”
是师父在生命尽头,亲**代于她的托付。
也是那冥冥之中,早已书写好的、关乎苍旻山未来的关键一环。唯有秦无,才能执掌此令,背负起那未知的使命。
这,或许便是天命。
苍旻山自那连绵七日的哀雪之后,天气一直温和。此刻,一阵轻柔的山风穿过破旧的窗棂,拂入明理堂,吹起了云浅披散在肩上的如墨青丝。
秦无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仰头与云浅对视着。他能清晰地看到师姐眼中的信任托付,以及那份深藏的与他共担重任的决意。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震颤、轰鸣。
所有的疑虑、慌乱,在那清澈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渐渐沉淀下去,转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却无比坚定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下,再次低下头,用前所未有的、郑重无比的嗓音,一字一句地承诺:“弟子秦无谨遵师命,必当竭尽全力,守护山门,掌管好掌门令牌!”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枚悬浮在云浅掌心的掌门令牌,仿佛听懂了这庄重的誓言,周身光华微微一颤,随即自行缓缓飘向秦无。
它如同拥有灵智般,轻盈地、精准地,悬停在秦无摊开的双手之上。
秦无伸出双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那枚非金非玉、触手生温的令牌,稳稳地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而浩瀚的气息,自令牌传入他体内,仿佛与他刚刚立下的誓言,产生了某种玄妙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