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旻山的雪,一连下了七日,没有片刻停歇。
云浅心中的焦躁不安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日益汹涌。她情绪的起伏如此明显,连师弟们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百霁和秦无不再为小事争执,连平日里最爱往山下跑的百川,也整日留在山中,沉默地照料着他的药草。
整座苍旻山都被一种无形的、压抑的阴郁气氛所笼罩。这过分的平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预示着某种难以承受的大事即将发生。
深夜。
云浅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心头那股焦灼的预感不断拉扯着她的理智,越来越强烈。
她索性起身,穿戴整齐。
推开门,外面风雪依旧。她没有动用灵力御寒或飞行,而是选择一步一步,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朝着后山白宴闭关的方向走去。
说来也怪,苍旻山明明大雪纷飞,今夜的天幕却异常清澈,一轮冷月高悬,将清辉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映照出一片凄迷的亮色。
云浅走了很久,远远地,她看到碧玉石台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宴依旧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身姿挺拔地端坐在石台中央。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流转不息的金色光芒,在他面前,几枚古老的铜钱悬浮于空,被金色的灵线连接,勾勒出一副玄奥而诡异的图案。
云浅看不懂那卦象,但心中不祥的预感却骤然攀升至顶点。
“师父!”
她忍不住唤了一声,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
然而,白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呼唤和靠近毫无反应。
这绝不寻常。白宴从来不会这样。
哗啦。
就在云浅即将踏上石台的瞬间,那几枚悬浮的铜钱骤然失去了所有灵力支撑,纷纷坠落。它们散落在冰冷的石面上,叮当作响,却又诡异地排列成了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更加复杂难明的图案。
云浅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石台之上。
距离拉近,她终于清晰地感知到,白宴的气息,竟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为何会这样?!
风雪未停,云浅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她明明早已封闭了五感,理应寒暑不侵,可此刻,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正顺着她的心脉疯狂蔓延,几乎要将她的血液和思维都一同冻结。
她在害怕。从未有过的恐惧攫住了她。
“师父……”
她缓缓蹲下身,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又不敢,“师父,您看看我……看看我。”
白宴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周身的金色灵光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显露出其下那张戴着银色面具、却依旧能看出无比憔悴的面容。
“你……来了?”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雪声淹没。
“师父!”云浅跪倒在白宴身旁,慌乱地抬起双手,精纯的化神期灵力毫无保留地、如同决堤般涌入白宴体内。
但是,没有用。
她的灵力如同石沉大海,无法在他近乎枯竭的体内激起丝毫涟漪,更无法挽留那飞速流逝的生机。
云浅的眼眶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一颗接一颗地砸落在冰冷的石面上。她无计可施,只能一声声,带着绝望的哭腔,徒劳地呼唤:“师父……师父!”
白宴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他抬起手,那只手苍白得近乎透明,轻轻覆上云浅仍在输送灵力的手,缓缓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命数如此。”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勘破生死的疲惫,“不必……再耗费你的灵力了。”
“不行!不可以!”云浅固执地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依旧不肯放弃地催动灵力。
这一次,白宴似乎连打断她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低下头,目光落在石面上那副由散落铜钱组成的最后卦象上,沉默了许久,久到云浅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云浅……”他终于再次出声,语气带着托付重任的郑重,“掌门令牌交给秦无。”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目光深邃地看向她,带着一种近乎笃信的探询:“之后该怎么做,你……清楚的,对吗?”
她应当是知道的。她总是不同的,是这盘死局中唯一的变数。白宴在心中默想。
“我不清楚!”云浅几乎是哭着喊出来,带着孩子气的执拗,“师父,您不能就这样离开!我还没学会……还没学会苍旻剑最后的招式,还没学会您的卜卦之术……我什么都还没学好……”
白宴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墨黑的夜空。
他不是苍旻山历代最有天分的弟子,他甚至未能完成师父临终前的殷切期盼,他这一生,算了无数卦,算得最多的,便是苍旻山飘摇的运数。他曾经多么迫切地渴望,能在卦象中看到一丝转机,直到云浅的出现。
她的出现,如同一颗投入既定命运长河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轨,其中,也包括他的。但他,心甘情愿。
白宴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云浅,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深沉的不舍与眷恋,被他强行压下,掩藏在无尽的平静之下。
“别哭。”他声音微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他缓缓抬起那只沉重无比的手,指尖冰凉,轻轻地、极其小心地,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
就这一次,逾越师徒的界限,稍稍放纵一下心底那不该有的情愫,应该……也无妨吧?他模糊地想。
可是,她的眼泪怎么这样多啊……多到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为她擦干净了……
“云浅,”他望着她,最后的话语轻如叹息,却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你看……雪停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生出了这般不该有的、逾越师徒之情的心思?
白宴自己也不清楚了。
而他,也再也没有力气,去弄清楚了。
那只为她拭泪的手,终于无力地、缓缓地垂落下去。
云浅却仿佛毫无所觉,依旧固执地、一遍遍地向他体内输送着灵力,仿佛这样做,就能留住那正在飞速消逝的温度。
然而,没有用。
那具失去了所有生机的躯体,开始从边缘渐渐化作点点微小的、金色的光粒,如同萤火,又如同被风吹散的星沙,缓缓升腾,消散在寒冷的夜空中。
无论云浅输送多少灵力,都如同试图用手捧住流水,徒劳无功。
白宴消失了。
就在她的眼前,彻底地、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石台上,除了那副他常年佩戴的此刻显得无比孤寂的银色面具,什么也没有留下。
在他彻底消散的那一刻,石面上那几枚散落的铜钱,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上面的图案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然而,失去了卜卦者灵力的维系,它们很快也彻底失去了所有神异,变得与普通铜钱无异,零散地落在一边,再无人去关注那可能蕴含的最后天机。
云浅还保持着那个跪坐在地、双手前伸输送灵力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目光空洞地望着白宴消失的地方,仿佛灵魂也随之被抽离。
过往十几年的点点滴滴,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现。
从她在冰天雪地中睁开眼,看到他的第一面。
“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徒弟,便眨一下眼睛。”
“为师也不知,你究竟是如何入道。”
“剑,不是这样拿的。手腕要稳,心要静。”
“这么晚了,为何还在此处翻书?”
……
“云浅,雪停了。”
云浅缓缓地、茫然地抬起头,望向那片不知何时已不再落雪的天空,月光清冷地洒在她泪痕斑驳的脸上。
她喃喃地,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台,重复着那句话:“师父……雪停了。”
师门之间的感应,强烈得可怕。
或许他们都有所预感,只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当秦无、百川、百霁三人匆忙赶到时,碧玉石台上,只剩下云浅一人失魂落魄地跪坐在那里。
以及,她身旁那副孤零零的、映照着冰冷月华的银色面具。
无需任何言语。
在这一刻,一种源自血脉与灵魂深处的共鸣,让他们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百霁的眼泪瞬间决堤,他望着那空荡荡的石台,哽咽着,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师父……”
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回应他了。
百川猛地偏过头,紧咬着牙关,却仍有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坚毅的脸颊滑落,砸在雪地上。
秦无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率先撩起衣袍,朝着石台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百川和百霁也随之跪下。
三人整齐地跪在石台之下,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没有人说话。
只有风雪过后的死寂,和空气中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跪着,如同三尊石像,陪着他,也陪着云浅。
从残月西沉,一直到天边泛起第一抹熹微的晨光。
他们要以此,送师父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