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云浅第一次踏入后山禁地。她向来恪守门规,既然白宴明令禁止弟子私自前来,她便一次也未曾越界。
禁地与想象中颇为不同。它位于山腰处突兀延伸出的一片平台,不算宽阔,地面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坚冰积雪,寒气刺骨。平台最内侧,紧贴着陡峭山壁的地方,矗立着一扇巨大而古朴的石门,门扉紧闭,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冰霜,仿佛已与山体融为一体。
云浅凝视着那扇沉默的石门,心想,这大概便是历代掌门闭关的所在了。
此处除了极致的寒冷与永恒的寂静,似乎并无其他特异之处。没有预想中凶险的杀阵,也没有守护此地的凶猛灵兽。可为何师父总说这里危险?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平台,究竟隐藏着什么?
她面对石门,盘膝坐下,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先前在金銮殿内心中陡然生出的嗜杀念头,与那诡异的香炉是否有关?炉中焚烧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自己果断杀了清风道长,是否会如同蝴蝶振翅,引发未来剧情的巨大偏差?而秦无的正式入门,是否真的意味着,那本《苍旻传》中描绘的、充满荆棘与鲜血的轨迹,将不可逆转地开始转动?
千头万绪,如同乱麻般缠绕在心间。然而,再纷繁的思绪,也敌不过身体深处涌上的疲倦。
她刚刚才硬抗了两道天雷,云浅无声地叹了口气,强撑的精神一旦松懈,沉重的疲惫感便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顺势向后躺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阖上了双眼。
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可她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
本就未完全复原的身体,加上过度消耗的灵力,以及那两道实实在在劈在身上的天雷之威,此刻的云浅并非是因困倦而睡去,而是彻底力竭,晕厥了过去。
一道柔和的白光闪过,白宴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云浅身旁。他缓缓半蹲下身,伸出两指,轻轻搭在云浅冰凉的手腕上。精纯温和的灵力如同涓涓细流,顺着她的经脉缓缓游走,细致地滋养、修复着被天雷损伤的脉络,抚平那些暗伤。
探查到她并未伤及修炼根本,白宴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禁闭一月,对于动辄闭关数年、数十年的修士而言,算不得漫长。但对此刻心绪纷乱如麻的云浅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
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厚重的石门。门后,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那位传说中的掌门,是否真的在其中?是生是死?为何在原书中,即便苍旻山遭遇巨变,弟子接连陨落,他也始终未曾现身?
她要救师父,救百川百霁,也要救那个刚刚入门、尚且懵懂的秦无。
她绝不能让苍旻山走向书中那个既定的覆灭的结局。
禁地的寒风永无止息,卷着冰屑,如同刀子般刮过。一片雪花悄然落下,停留在云浅因压抑情绪而微微颤抖的肩头,却瞬间被她身体的微温融化。
那股被强行压制了许久的,源于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与对身边人情深义重的悲伤,终于冲破了临界点,汹涌而出。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云浅第一次,无法自控地流下了眼泪。
初来时,她心态尚可,总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努力将自己定位成一个知晓剧本的“局外人”,以为可以冷静地旁观这一切发生,直至找到返回自己世界的方法,或者就这样安然度过此生。
可十几年朝夕相处的点滴,那些真实的关切、温暖的陪伴和共同的成长,早已如同细密的丝线,将她与这座山这些人紧紧缠绕在一起。
她早已无法置身事外。
她早已是苍旻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罚得也不算重,怎就哭了?”
白宴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禁地死寂的沉默。
云浅心中一慌,急忙抬手,用袖子胡乱擦拭脸上的泪痕。可当她转过身,望向那道熟悉的银色身影时,委屈、恐惧、决心……种种情绪交织,眼泪反而落得更凶。
“百川与百霁行事过于冒失,若不加以约束惩戒,来日恐会惹下更大的祸端,甚至危及自身。”白宴的目光落在她湿润的脸上,语气平静地陈述,“而你,不顾自身安危,强行下山,更是犯了大忌。云浅,你需谨记,在任何时候,保全自身的性命,方是首要。”
“师父……”云浅的哭声尚未止住,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不管不顾地,想要将心中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我……我预见了你们的未……”
“云浅。”白宴出声打断,没有让她将那个沉重的词语说出口。他转而望向那扇石门,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渺,“此地,汇聚天地灵气,是整座苍旻山灵力最为鼎盛之处。”
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石门,看到其后的景象,继续道:“这石门之后,亦是苍旻山最危险之地。唯有掌门常年镇守于此,闭关不出,方能换得山外这一方看似安宁的净土。”
“秦无天资卓绝,心性坚韧,是继承掌门之位的最佳人选。”白宴的目光重新回到云浅脸上,透过面具,那眼神似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而你,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好好活着。”
“你无需为任何人的命运,背负不属于你的责任,更不必为此去做任何事。”
云浅依旧坐在地上,刺骨的寒风吹过,让她单薄的身躯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但她的眼泪,却不知在何时已经止住了。
沉默在师徒之间蔓延,只有风雪的呜咽。
许久,云浅用手撑地,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她直视着白宴脸上那冰冷的银色面具,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师父,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明知他们在前方是万丈深渊,却依旧冷眼旁观,独善其身。
自从云浅这个异数出现在苍旻山的那一天起,原本指向覆灭的卦象上,才硬生生挤出了一线生机。白宴闭了闭眼,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声音低沉:“即便……最终会因此而搭上你自己的性命,也无妨吗?”
“无妨。”云浅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苍旻山的卦象因她而有了变数,得以绝处逢生。
可属于云浅自身的那一卦,他卜算了七日,次次皆是十死无生之绝命卦。
“原来……是这样啊。”
白宴轻轻笑了笑,那笑声极轻,融在风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的叹息,以及一丝深藏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