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舆城里的烟火气,被赵大他们带回来的盐巴、铁料和新粮种,彻底给点旺了。集市上那叫一个热闹,跟开了锅似的。
府衙开的平价铺子,门口排的队能绕半条街。白花花的盐堆在簸箩里,明码标价“十文一斤”,戳在那儿,就是定心丸。铁匠铺子也支棱起来了,新打的锄头、镰刀、犁铧,油光锃亮地挂成一排,价钱也回到了农人们能摸得着的份上。最稀罕的是那“百日黄”的黍种,黄澄澄、饱鼓鼓的,用麻袋装着,摆在铺子最显眼的地方。农人们围着看,手指头捻着那饱满的颗粒,眼睛里直放光。
“掌柜的,这黍种…真能耐旱?收成能好?”一个老农搓着手,有点不敢信。
铺子里的吏员嗓门洪亮:“老丈,千真万确!南边传过来的好种!沈大人亲自派人去临江埠换回来的!府衙农师都验过了,错不了!开春就指着它呢!买一斗,还送半升‘催芽粉’(格物院用草木灰和硝石配的简易肥料)!”
“哎!哎!给俺来两斗!不,三斗!”老农忙不迭地掏钱,生怕晚了抢不着。
奸商们算是彻底蔫儿了。永丰、德隆几家铺子的大门板,被府衙的封条叉得死死的。赵掌柜那帮人,这会儿正在大牢里啃窝头,等着秋后算账呢。剩下的铺子,甭管是卖杂货的还是卖布头的,都老实得像鹌鹑,价钱规规矩矩,再不敢瞎吆喝。集市上那股子奸猾算计的歪风,被这股子带着盐铁味儿的实惠风,给吹得没影儿了。
苏婉总算能喘口气。工坊区没了原料的掣肘,纺车织机转得更欢实。新换回来的棉花种子,也小心翼翼地种进了靠近水源的试验田。她站在田埂上,看着那刚冒出一点嫩绿芽尖的棉苗,嘴角忍不住往上翘。狗娃他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笨拙却认真地给棉田边上扎着防鸟的草人,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府衙后院,那间“格物院”里,气氛却比集市还热火。巨大的水车模型旁边,又搭起了一个更古怪的玩意儿:一个用厚铁皮箍成的大圆筒子,下面架着炉灶,圆筒上头接着胳膊粗的铁管子,管子另一头连着一个带叶片的轮子。炉膛里火烧得正旺,橘红的火苗舔着黝黑的铁皮,发出呼呼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煤烟味和一种紧张兮兮的期待。
张铁头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肌肉上全是汗珠子,他死死盯着炉膛的火候,嘴里吼着:“老吴!火再稳点!别窜!墨衡!你那‘气门芯’(简易阀门)到底靠不靠谱?别到时候‘砰’一声,把房顶给老子掀了!”
墨衡蹲在铁管子连接处,手里拿着个怪模怪样、用精铁和黄铜做的旋钮装置,眉头拧成了疙瘩:“闭嘴!张黑炭!你只管烧你的火!这‘阻汽阀’要是漏了缝,咱这‘汽力’就全他娘白瞎了!”他小心翼翼地拧动着旋钮,调整着铁管接口的松紧。
李老木则带着几个徒弟,围着那个带叶片的轮子忙活。轮轴是上好的硬木车出来的,嵌着铁箍,叶片是薄铁皮敲的,弧度都是按沈砚给的图样一点点磨出来的。他拿着角尺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再调一丝…就一丝…这叶片吃不上劲儿,轮子就转不利索…”
沈砚就站在旁边,袖口挽到胳膊肘,脸上蹭着几道黑灰,眼睛却亮得吓人,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烧得通红的铁筒子和嘶嘶作响的管子。这是他压箱底的东西——蒸汽抽水机的雏形!原理是前世课本上的,可在这铁匠铺子加木工坊的“格物院”里把它造出来,每一步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跳舞。
狗娃猫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怀里抱着个木盒子,里面是吴老头给他备着应急的湿泥巴和破布头——万一真炸了,这点玩意儿屁用不顶,就是个心理安慰。他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开始微微颤抖、发出低沉“呜呜”声的铁管子。
“嗤——!”
突然,铁管子靠近大铁筒子接口的地方,猛地喷出一股滚烫的白汽!声音尖锐刺耳!
“糟!漏了!”墨衡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去拧那个“阻汽阀”。
张铁头也急了:“稳住火!别加柴了!”
李老木赶紧护住他那宝贝轮子:“小心烫!”
就在一片手忙脚乱中,那喷出的白汽,带着巨大的力量,猛地冲在叶片轮上!
“嘎吱…嘎吱…”那沉重的、嵌着铁箍的硬木轮轴,极其艰涩地、仿佛极不情愿地…动了一下!叶片被白汽冲击着,极其缓慢地…转动了半圈!
虽然只转了半圈就卡住了,虽然喷汽的地方还在“嗤嗤”地漏气,虽然整个装置摇摇晃晃像个随时会散架的怪物…
但,它动了!不是靠水流,不是靠风,是靠炉子里烧出来的火,靠铁筒子里憋出来的汽!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呆住了,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还在微微颤动、冒着白烟的叶片轮。张铁头忘了擦汗,墨衡忘了拧阀门,李老木忘了护他的轮子。
“成了…成了?”张铁头的声音干涩发颤,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动…动了!它自己动了!”狗娃第一个蹦起来,小脸涨得通红,指着那叶片轮,激动得语无伦次,“虎叔你看!它转了!用汽转的!”
王虎也在场,他那只铁钩子搭在旁边一根柱子上,独眼里全是震撼。他不懂什么“汽力”,但他亲眼看见火把水烧开,那气儿能把这么沉的铁家伙顶得动起来!这玩意儿要是能抽水…他不敢想。
沈砚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个疲惫却无比灿烂的笑容。他走上前,也不顾烫,用袖子抹了抹叶片轮上凝结的水珠,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成了!第一步成了!漏气不怕,轮子卡顿也不怕!知道它能动,就是天大的好消息!老张,墨先生,李师傅,你们…立了大功了!”
格物院里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张铁头一把抱起身边一个徒弟,原地转了好几圈,哈哈狂笑。墨衡抚摸着那个还在漏气的“阻汽阀”,眼神痴迷,嘴里喃喃自语:“得加个铜垫圈…螺纹还得再细密些…”李老木则蹲在他的叶片轮旁,像个老农看着刚破土的嫩苗,笑得满脸褶子。
这简陋的、喷着白汽、吱呀作响的怪物,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宣告着一个全新的力量,正在河间府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艰难地降生。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河间府。府衙后院有个“铁□□”能自己喷气儿转轮子!这稀奇事儿比说书先生讲的段子还勾人。不少胆大的工匠、好奇的百姓,都寻着由头往府衙附近溜达,想瞅一眼那传说中的“汽力”是啥样。
沈砚趁热打铁,在格物院旁边又辟出一块更大的地方,挂上了“河间机械局”的大牌子。张铁头、墨衡、李老木成了局里的“大匠师”,狗娃也正式挂了个“学徒”的名头,虽然主要还是跑腿打杂外加看稀奇。更多有手艺、有想法的工匠被招募进来,待遇优厚,还有专门的工舍住着。
蒸汽抽水机的改进,成了机械局的头等大事。墨衡带着几个巧手工匠,日夜攻关那个要命的“阻汽阀”和汽缸密封问题,图纸画了一摞又一摞,各种奇形怪状的铜垫圈、麻绳浸油盘根试了无数种。张铁头则负责打造更厚实、更耐压的锅炉和气缸,炉火日夜不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成了机械局特有的背景音。李老木带着木工组,琢磨着怎么把轮子做得更轻巧、更结实、转得更顺溜。
狗娃成了最忙的“小跑腿”,一会儿给墨师傅送新磨的铜垫片,一会儿帮张师傅拉风箱,一会儿又跑去看李师傅调轮子。他耳朵尖,心思活,有时候还能插上嘴:“墨师傅,俺瞅着那汽管子拐弯的地方,老‘哼哼’,是不是憋着气不顺溜啊?”墨衡一愣,琢磨琢磨,还真在拐弯处加了个导流片,汽流的呼啸声果然小了不少。把墨衡喜得直拍狗娃脑袋:“好小子!有你的!”
这改进的动静,也引来了一个人——陈东家。这位裕丰栈的老板,亲自押着几大船新收的南方稻米和一批紧俏的桐油、生漆,顺道来河间府“看看朋友”。
沈砚亲自在码头迎接。看着船上卸下来那白花花的大米和成桶的桐油,沈砚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陈东家,雪中送炭啊!河间府上下,感激不尽!”
陈东家摆摆手,眼神却一个劲儿往府衙方向瞟:“沈大人客气了!陈某也是顺路。那个…咳咳…听说大人这儿,鼓捣出了个了不得的玩意儿?能自己个儿喷气转轮子的?”
沈砚会心一笑:“陈东家消息灵通。走,带你去开开眼!”
当陈东家站在机械局那巨大的工棚里,看着眼前这个比之前大了好几圈、依旧嘶嘶喷着白汽、但明显“顺溜”了不少的蒸汽怪物(改进型锅炉压力更稳,叶片轮转动得虽然慢,却不再卡顿),那圆滚滚的肚皮(锅炉)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带动着连杆和飞轮,发出低沉有力的“呼哧…呼哧…”声时,这位见多识广的大商贾,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鸭蛋。
“神…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陈东家绕着机器转了好几圈,眼睛瞪得溜圆,激动得直搓手,“沈大人!此物…此物若能用于抽水、推磨,甚至…甚至驱动舟车,其利无穷啊!大人!陈某愿倾裕丰栈之力,与大人合作!您出技术,我出钱粮原料,咱们把这‘汽力’的买卖,做大!做出河间府!”
沈砚看着陈东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商业狂热和远见,心中也是一动。技术的推广,光靠府衙不行,需要市场的力量。他伸出手:“陈东家目光如炬!河间府,愿与裕丰栈,共谋此利国利民之业!”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一个新的蓝图,在蒸汽的轰鸣声中徐徐展开。
就在河间府沉浸在新机器带来的振奋和与裕丰栈合作的美好前景中时,几匹快马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府城北门,消失在通往伏牛山的茫茫夜色里。
伏牛山深处,黑风寨老巢“鹰愁涧”。
巨大的山洞里,篝火熊熊,映照着洞壁上狰狞的鬼怪壁画。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
“座山雕”高踞在铺着虎皮的岩石宝座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跪着几个刚从府城溜回来的探子。
“…老大,府衙那帮人,真弄出了个铁疙瘩!能喷白气儿,自己转轮子!动静老大!说是…说是能抽水,比筒车还厉害!”一个探子声音发颤地汇报。
“还有!裕丰栈的陈胖子亲自来了,跟沈砚勾搭上了!好几船大米和桐油卸在码头!那铁疙瘩的买卖,他们想合伙干!”另一个补充道。
“姓沈的…姓沈的这是要断了咱们山里最后的水源,还要发大财啊!”一个头目咬牙切齿。
“砰!”座山雕猛地一拍石案,震得篝火乱跳。他独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好个沈砚!好个陈胖子!”座山雕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冰冷刺骨,“想用那铁□□抽干山泉?想发财?做梦!”
他猛地站起身,环视着洞中群匪,眼中凶光毕露:
“传令下去!”
“一、派‘钻山鼠’带人,把山里那几个泉眼,给老子看死了!下毒!堵死!绝不能让沈砚的人靠近!”
“二、给老子盯紧了裕丰栈的船!特别是那个陈胖子!找个机会…让他永远留在河间府的地界上!”
“三、赵家那边不是还有几个漏网的崽子吗?告诉他们,想报仇,想拿回被沈砚吞掉的家产,就得出力!让他们想办法,混进那个‘机械局’!老子要知道那铁□□的命门在哪儿!”
一道道带着血腥气的命令,如同冰冷的毒刺,从这黑暗的山洞中射出,悄无声息地刺向正沐浴在希望曙光中的河间府。清澜江的水汽在升腾,伏牛山的阴云,也在重新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