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埠的码头,像一口永远烧沸了的大锅。几百条大小船只挤挤挨挨地泊着,桅杆如林,遮天蔽日。挑夫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包,在狭窄的跳板上健步如飞。脚行的把头拎着皮鞭,眼神跟刀子似的扫来扫去。空气中混杂着鱼腥、汗臭、桐油、香料和劣质烟草的怪味儿,吵嚷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赵大他们的三条船,在引水小船的带领下,好不容易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下了锚。船刚停稳,呼啦一下就被一群人围上了。有穿着体面长衫、摇着折扇的牙行中人,有光着膀子、眼神精明的本地掮客,也有贼眉鼠眼、专门盯着“生面孔”下套的地痞。
“这位爷!从哪来啊?瞧您这船吃水,货不少吧?想出手啥?盐?铁?丝绸?茶叶?找我就对了!临江埠没有我‘金算盘’摆不平的事儿!”一个穿绸衫的胖子挤在最前面,唾沫星子乱飞。
“爷!别听他的!他是出了名的‘抽筋盘’!找我们‘四海帮’,价钱公道,保您顺顺当当!”另一个瘦高个也不甘示弱。
王虎那只铁钩子“哐当”一声砸在船帮上,往前一站,独眼凶光四射,扫了一圈:“滚远点!老子自己长眼了!”他那股子沙场上淬炼出的煞气,硬是把围上来的人逼退了两步。
赵大比较圆滑,抱了抱拳:“各位,初来乍到,先寻个地方落脚。买卖的事,不急。”他得先摸清楚这里的门道,不能让人当肥羊宰了。
在码头附近寻了个还算干净的脚店住下,赵大立刻派出手下分头去打探行情。狗娃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一个老船工,在码头的人堆里钻来钻去,竖着耳朵听。
“虎叔!虎叔!俺打听到了!”晚上,狗娃跑回房间,小脸兴奋,“南边来的盐船,都在东头‘盐市口’!铁料得去西边的‘铁匠巷’!粮种…粮种好像得找专门的大粮行,散卖的不多!”
王虎点点头,看向赵大:“老赵,咱得分开走。盐和铁料好说,量在那儿摆着,价钱差不多就行。粮种是大事,得找个靠得住的。”
第二天,赵大亲自带着几个人去了盐市口。好家伙,白花花的大盐堆跟小山似的,空气中都飘着咸味儿。盐贩子们叼着烟袋锅,眯着眼打量来人。
“上好的淮盐!粒大色白!十五文一斤!要多少?”一个敞着怀的大汉粗声问。
赵大心里咯噔一下,河间府平价铺子才卖十文!他不动声色:“掌柜的,量大,能便宜点不?”
“量大?”大汉上下扫了赵大几眼,“多大?一船?”
“三船。”赵大伸出三个指头。
大汉眼睛一亮,态度立刻热络了:“三船?那好说!十二文!不能再低了!这码头税、脚力钱,都得从里头出呢!”
赵大心里飞快盘算,府衙收粮的钱加上带来的货,咬咬牙:“十文五!现钱!一次清!”
“十文五?”大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爷,您这是要我的命啊!十一文五!最低了!”
“就十文五!”赵大很坚决,“不行我找别家!这埠头,最不缺的就是盐!”
两人你来我往,唾沫横飞,掰扯了半天。赵大咬死了十文五不松口,最后又悄悄塞给那大汉一小块碎银子。大汉掂了掂,脸上这才露出点笑模样:“成!看爷您是个爽快人!十文五就十文五!不过,码头上的‘把头钱’和税吏那儿,可得您自个儿去打点,这价儿里可包不住!”
另一边,王虎带着狗娃和几个老兵去了铁匠巷。这里更是热火朝天,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空气灼热,弥漫着铁腥味和炭火气。王虎直接找了几家最大的铁料铺子,拿出府衙开的条子(盖着沈砚的大印)和带来的新式省力耙犁样品。
“掌柜的,瞧瞧这个。”王虎把耙犁往地上一杵。
铁匠铺掌柜是个精瘦的老头,拿起耙犁仔细端详,尤其盯着那几个精巧的铁滑轮组看了半天,又试了试手感,眼睛越来越亮:“好东西啊!省力!哪来的?”
“河间府,沈青天大人督造的。”王虎指了指条子上的印,“我们要上好的熟铁料,打农具用的!量大!用这个换,或者现钱,都成!”
掌柜的摸着胡子,看着那盖着知府大印的条子和设计精良的耙犁,心里有了数。这河间府,最近风头正劲啊。他没怎么抬价,报了个还算公道的价钱。王虎又压了压,最终也顺利谈妥。最难的是粮种。
赵大在几家大粮行碰了壁。要么是新粮种存量少,被几家大商号提前定走了;要么就是价钱高得离谱,还要求付定金等下一批。眼看带来的钱和货都快在盐铁上花光了,粮种还没着落,赵大急得嘴角起了燎泡。
“头儿,打听到了!”一个机灵的手下跑回来,“码头西边‘裕丰栈’的东家,姓陈,听说祖上也是北边逃荒过来的,为人还算厚道。他家库里有批新到的‘百日黄’黍种,耐旱,产量不错!就是…价钱咬得死。”
赵大立刻带着王虎和剩下的所有现钱,还有几匹上好的河间麻布,找上了裕丰栈。
陈东家是个五十多岁、面容和善的微胖男子。他仔细验看了赵大带来的河间麻布,又听赵大讲了河间府遭灾、百姓急需粮种自救的情况,特别是听到“沈青天”为了百姓打通商路、甚至不惜派亲卫冒险南下时,沉默了许久。
“唉,都是苦过来的人啊。”陈东家叹了口气,“这‘百日黄’,按行市,得这个数。”他伸出两个指头。
赵大心里一沉,带来的钱不够了。
“不过…”陈东家话锋一转,“看在沈大人为民操劳,也看在这厚实麻布和你们这份心的份上,我裕丰栈,就按进价给你们!只一条,回去告诉沈大人,若是这‘百日黄’在河间种成了,得了好收成,往后河间府的粮种生意,可得想着点我陈某!”
峰回路转!赵大和王虎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当即点清粮种,装船!
三条船吃水更深了。船舱里塞满了雪白的盐巴、黝黑的铁料,还有一袋袋饱满的“百日黄”黍种。赵大和王虎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半。回程,依旧凶险,但有了这批救命的东西,就有了底气。
返航那日清晨,三条船在晨雾中缓缓驶离喧闹的临江埠码头。赵大站在船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埠头,又看看脚下满载的船舱,长长吁了口气。他回头,对着船上的兄弟们,也像是对着遥远的河间府方向,用力挥了挥手。
“兄弟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