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喜悦劲儿还没完全过去,河间府上下又被另一件事勾得心痒痒——府衙要在城东“响水洼”试那“铁□□”抽水机了!
响水洼是块出了名的孬地。地势低洼,一下雨就涝,水排不出去;可稍微旱点,洼底那点积水又渗得快,庄稼照样渴死。往年分地,谁抽到这块,谁就自认倒霉。今年开春,府衙清丈荒地,这块硬骨头就暂时留着了。
如今,这块没人要的孬地,倒成了沈砚眼中试宝贝的宝地。
天刚蒙蒙亮,响水洼边上就围满了人。农人们扛着锄头,妇人们挎着篮子,连“义学堂”的娃娃们都被先生领着,来看这稀罕景。大家都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洼地中间瞧。
洼地中间已经平整出了一块平地。那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铁□□”——蒸汽抽水机,像个黝黑的怪兽趴在那里。比在格物院里时更大了些,锅炉肚皮鼓鼓的,烟囱高高竖起,粗大的进水管直接插进了洼底那浑浊的泥水里,出水管则像条巨蟒,蜿蜒着伸向远处一条新挖的引水渠。张铁头、墨衡带着机械局的工匠们,正围着机器做最后的检查。炉膛里已经塞满了上好的硬煤,只等点火。
沈砚、苏婉、秦怀安,还有特意留下观摩的陈东家,都站在稍高一点的土坡上。陈东家搓着手,又是期待又是紧张:“沈大人,这…真能行?”
沈砚没说话,目光落在张铁头身上。张铁头抹了把脸上的汗,对着坡上用力一点头,扯开破锣嗓子吼了一声:“点火——!”
早就等着的狗娃,小脸绷得紧紧的,手里攥着的火把往前一送!
“轰!”干燥的引火柴瞬间被点燃,橘红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煤块。
工棚里练出来的老把式吴老头,亲自操弄着风箱。呼啦!呼啦!风箱拉得又急又稳,炉膛里的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老高,颜色由橘红变成刺眼的青白!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围得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加煤!压住火头!”张铁头吼着。
两个光膀子的工匠,用长柄铁锨,将乌黑的煤块均匀地撒进炉膛。火焰被压下去一些,但炉膛深处发出沉闷的“嗡嗡”声,那是热量在积蓄。
时间一点点过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风箱单调的“呼啦”声,和炉火燃烧的“噼啪”声。烟囱口开始冒出淡淡的青烟,接着越来越浓,变成滚滚的黑烟,笔直地升向天空。
锅炉那黝黑的铁皮开始升温,渐渐泛出一种暗红色。连接锅炉和汽缸的巨大铁管子,也开始微微颤抖,发出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呜呜”声,仿佛里面有什么凶兽在苏醒。
墨衡紧张地盯着他引以为傲的改进版“阻汽阀”和各个接口,手里拿着个特制的小刷子,蘸着肥皂水,不停地往接口处涂抹。肥皂水遇到微小的缝隙,立刻被吹起一串细小的泡泡。墨衡就赶紧指挥工匠上前,用大号扳手死命地拧紧。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
“压力够了!”负责盯着简易气压表的工匠猛地抬头喊道,声音都变了调。
张铁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微微颤抖的汽缸活塞连杆,猛地一挥手:“开阀——!”
墨衡深吸一口气,用力拧动那个精铜打造的旋钮阀门!
“嗤——!”
一股滚烫的白色蒸汽,带着撕裂空气般的尖啸,猛地从阀门喷出!巨大的力量瞬间推动连杆!
“哐当!”沉重的铸铁活塞被这股巨力猛地顶了出去!
紧接着,“嘎吱——轰隆!嘎吱——轰隆!”沉闷而有力的撞击声,如同巨人的心跳,骤然响起!活塞在汽缸里开始了往复运动!
连杆带动着飞轮,飞轮又通过皮带,带动了旁边那个巨大的、叶片上还沾着泥浆的水泵叶轮!
“动了!转了!”人群爆发出惊呼!
只见那巨大的水泵叶轮,在蒸汽动力的驱动下,由慢到快,越转越急!进水管口处,浑浊的洼底泥水被强大的吸力猛地抽起,顺着粗大的管道汹涌而上!经过水泵加压,浑浊的水流如同一条愤怒的黄龙,咆哮着从出水管口喷涌而出,狠狠地砸进几丈外的引水渠里!激起冲天的水花!
“出水了!真出水了!”
“老天爷!这劲儿…比十头牛还大!”
“看那水柱子!喷多远!”
农人们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几个老农激动得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那喷涌的水龙磕头:“神物!真是神物啊!响水洼…响水洼有救了!”
浑浊的水流顺着新挖的引水渠奔腾而下,流向了远处干渴的坡地。那些原本只能种点耐旱杂豆的薄田,终于盼来了救命的水。
陈东家看得心潮澎湃,用力拍着大腿:“成了!真成了!沈大人!此物…此物当名垂青史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架这样的蒸汽机,在矿山、在码头、在纺织工坊轰鸣作响,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他招手。
沈砚看着那奔腾不息的水龙,看着欢呼雀跃的人群,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走到浑身被汗水湿透、脸上却洋溢着巨大成就感的张铁头、墨衡、李老木面前,郑重地拱手:“诸位大匠,辛苦了!河间府,欠你们一份天大的功劳!”
机械局的工匠们挺直了腰板,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自豪。狗娃挤在人群里,看着那喷涌的水花,小脸兴奋得通红,比自己造出了这机器还高兴。
蒸汽抽水机在响水洼的成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巨石。消息像长了腿,飞快地传遍了四里八乡。农人们奔走相告,眼巴巴地盼着这“铁□□”能早点轮到自己的地头。府衙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沈砚立刻召集秦怀安、苏婉、陈东家,还有机械局的骨干,商议推广之事。
“此物虽好,然造价不菲,非寻常农户可自备。”沈砚开门见山,“本府之意,效仿筒车旧例,由府衙出资,机械局承造,于各乡紧要水源或低洼易涝之地,设立‘公用水站’!安装蒸汽抽水机,统一调度,灌溉周边田地。用水农户,按亩缴纳少许‘水费’,用于机器维护、燃料及管理开支。”
“妙!”陈东家第一个赞同,“此乃长久之计!既解民困,又能维系机械运转。陈某的裕丰栈,可包揽煤炭供应!”
苏婉补充道:“水费收取,可用工坊出产的布匹、或农户余粮折抵,方便百姓。管理水站之人手,可从当地‘荣军互助社’或可靠农户中招募。”
秦怀安则提醒:“大人,此物精贵,需防宵小破坏,亦需专精之人维护。各水站,需配府兵巡查,并安排机械局匠人定期检修。”
条条建议,都被沈砚采纳。河间府第一份《公用水站管理条陈》迅速出炉。机械局开足了马力,在张铁头、墨衡的带领下,开始批量打造更成熟、更可靠的蒸汽抽水机。裕丰栈的运煤船,也开始一趟趟往返于河间府与产煤地之间。
就在这红火朝天、仿佛一切都在蒸蒸日上之时,几封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沈砚的案头。
一份来自赵大派出的暗哨:伏牛山几处隐秘泉眼附近,发现了人为破坏的痕迹!水质浑浊,疑被投毒!看守泉眼的府兵小队,遭遇不明身份山民袭击,死伤数人!
另一份来自周武:裕丰栈陈东家返程的船队,在清澜江下游“鬼见愁”险滩附近,遭遇水匪袭击!幸得船队护卫拼死抵抗,又有路过的漕运兵船闻讯赶到,水匪才退去。陈东家受了惊吓,但无大碍。水匪中,有人使的是制式军弩!
还有一份,来自“义学堂”一位细心的先生:最近学堂附近,常有几个生面孔晃悠,打听机械局的事,尤其对“铁□□”格外感兴趣。其中一人,身形颇似赵家以前管矿的一个工头!
三份密报,如同三根冰冷的毒刺,瞬间刺破了河间府这蒸腾的烟火气。伏牛山的黑手,终究还是不甘寂寞地伸了出来,而且,更毒,更阴险。这一次,他们瞄准的,不仅仅是水源,还有这刚刚点燃的工业之火,和远道而来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