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他们的船队一走,河间府城里头那股子紧绷着的劲儿,好像也跟着顺江漂下去了。可沈砚和苏婉心里头那根弦,反而绷得更紧。府衙里头,灯亮得比往常都久。
“秦府丞,柳树湾那边,人手备齐了没?装卸的跳板、防雨的油布,都得备足!告诉下面,嘴巴都给我闭紧喽,走漏半点风声,我扒了他的皮!”沈砚对着舆图,手指头在柳树湾那个小点上敲得笃笃响。
“大人放心,选的都是当初工赈营里最靠得住的汉子,口风紧,力气大!货栈搭得也快,芦苇荡子挡着,江上不凑近了根本瞅不见!”秦怀安连忙应道,脑门子上也见汗。
苏婉这边更忙。工坊区灯火通明,织机的“咔哒”声一夜没停。妇人们眼窝子熬得发青,可手里的梭子飞得更快。新织出来的麻布,厚实得能立起来,一匹匹叠得跟豆腐块似的,捆扎得结结实实。百工馆的老匠人带着徒弟,连夜给新打的锄头、耙犁的木柄刷上桐油,油光锃亮,结实趁手。药材、晒干的蘑菇山货,也分门别类装进藤条筐,盖好防潮的油纸。
“王嬷嬷,这捆布边儿有点毛,拆了重打!咱河间府的招牌,不能砸在针脚上!”苏婉捻着布边,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哎!哎!这就拆!”王嬷嬷一点不含糊,招呼几个手巧的妇人立刻返工。
狗娃他爹,那个在鹰嘴崖伤了胳膊的团结营老兵,用一只手和牙齿配合,笨拙却异常认真地给一个藤筐打上最后的藤箍,嘴里还念叨:“结实…得结实点…给咱娃儿换盐巴的铁家伙什…”
府城里的奸商们,瞅着府衙这边“焦头烂额”的风声,乐得后槽牙都快笑掉了。
永丰粮行后堂,烟雾缭绕。
“瞅见没?府衙那边屁动静没有!沈砚也抓瞎了!”矮胖粮商剔着牙,“盐,再涨两文!铁器,接着涨!粮种?嘿嘿,就说南边船沉了,没了!”
“赵爷高见!”瘦长脸赶紧拍马屁,“等那些泥腿子开春没锄头下地,没盐巴下饭,看他们不哭着喊着来求咱们!到时候,价钱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赵掌柜眯着眼,吐着烟圈,一脸得意:“沈砚?哼,治水治匪有两下子,玩买卖?还嫩点!这河间府的买卖,还得咱们爷们儿说了算!”
集市上,气氛一天比一天憋闷。盐铺的铁牌子,价钱一天一蹦高。铁匠铺门口冷冷清清,农汉们蹲在墙根,看着那贵得吓人的锄头犁头,唉声叹气,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愁得眉头锁成个疙瘩。
“这日子…刚见点亮,咋又堵上了?”一个老农摸着口袋里几个铜板,看着盐铺的牌子,直嘬牙花子。
“听说府衙也没辙了…唉,熬吧,开春咋办哟…”旁边的人附和着,声音有气无力。
这憋闷,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口上。
清澜江上,薄雾散尽,日头明晃晃地晒着。三条货船排成一线,顺着水流,走得不算快。赵大站在头船船头,眼珠子跟鹰似的,扫着两岸。王虎在船尾,那只铁钩子搭在船舷上,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短刀。船身随着水流微微晃荡,装着货的箱子捆得结实,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虎哥,前面就到‘黑石滩’了,水流急,暗礁多,是水匪常蹲的地界儿。”一个胳膊上刺着青鱼的老船工凑过来,压低声音,他是荣军互助社的,早年在这条水道上跑过船。
王虎点点头,铁钩子在木头上刮出刺啦一声:“告诉后船,跟紧了!弩手上弦!狗娃!”
“在呢!虎叔!”狗娃从船舱里钻出来,小脸晒得通红,背着他那个宝贝皮囊。
“把你的‘小炮仗’备好喽!听我招呼!”
“哎!”狗娃眼睛一亮,赶紧去鼓捣他那几根裹着油布、插着引信的小竹管——这是吴老头按“震天雷”缩小比例给他做的“响箭”,动静大,吓唬人贼好使。
船队小心翼翼地驶入黑石滩。江面陡然收窄,水流变得湍急,哗哗作响。两岸是黑黢黢、光秃秃的石头山崖,像张着大嘴的怪兽。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只剩下水声和桨橹破水的单调声响。
突然!
“咻——啪!”一支响箭带着尖啸,从右岸一片乱石堆后冲天而起!
紧接着,十几条蒙着破布、划得飞快的小舢板,如同水蜈蚣一样,从乱石缝隙里猛地钻了出来,直扑船队中段!舢板上的水匪,个个精赤着上身,挥舞着鱼叉、砍刀,嗷嗷怪叫!
“水匪!抄家伙!”赵大的吼声如同炸雷!头船上的几架强弩瞬间调转方向!
“绷绷绷!”弓弦震响!粗大的弩箭带着恶风射向冲在最前面的舢板!
“噗嗤!”“啊!”一个水匪被当胸贯穿,惨叫着栽进江里!另一支弩箭射穿了舢板,江水咕嘟咕嘟往里灌!
但水匪凶悍,剩下的舢板依旧不要命地往上扑!眼看就要贴到中船船帮!
“狗娃!左边!放!”王虎大吼!
狗娃早就猫在船舷边,小脸绷紧,手里火折子一晃!
“嗤嗤嗤!”三支插在船帮上的小竹管引信被点燃!
“砰!砰!砰!”三声不算太大但异常清脆的爆响!竹管炸开,喷出一大团呛人的白烟和无数细碎的火星,劈头盖脸地罩向最近的两条舢板!
“妈呀!火器!”
“官军有炮!”
水匪哪见过这个?离得近的被火星烫得哇哇叫,又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顿时乱作一团!攻势为之一滞!
“好小子!”王虎赞了一声,铁钩子一指,“弩手!放箭!别让靠帮!”
密集的箭雨泼向混乱的水匪舢板。赵大那边也指挥头船调头,用船身去撞那些被炸懵的小船。
“撤!快撤!”水匪头子一看点子太硬,还有“火器”,扯着破锣嗓子喊了一声,残存的几条舢板掉头就往乱石堆里钻,比兔子还快。
江面上只剩下几条破舢板在打转,还有几具漂浮的尸体。狗娃趴在船舷边,看着水匪狼狈逃窜,小胸脯起伏着,兴奋得小脸放光,刚才那点害怕早没了影儿:“虎叔!俺的‘小炮仗’管用!”
王虎用铁钩子拍拍他脑袋:“好样的!回头让吴老头多给你做几个!”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几天,船队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过州县水路关卡,那些穿着号衣的税吏胥吏,眼皮子翻得比天高,手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张口就是层层加码的“过路钱”、“查验费”、“泊船捐”,名目多得能写本书。
“官爷,行行好,小本买卖,实在是…”赵大陪着笑,把一小袋铜钱塞进一个税吏头目手里。
那头目掂了掂,嘴角一撇:“就这点?打发叫花子呢?瞅瞅你们这船吃水,装的啥好东西?开箱查验!”说着就要招呼人上船。
王虎那只铁钩子“哐当”一声杵在甲板上,往前一步,独眼里凶光毕露:“查验?行啊!老子这船上,可都是河间府沈青天大人亲自督办,送往临江埠换盐铁救命的东西!耽误了时辰,饿死了河间百姓,你担待得起?要不要老子写个条子,你拿去跟沈大人说道说道?”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沙场带出来的血腥气。
那税吏头目被王虎的凶悍气势和“沈青天”的名头唬得一哆嗦。河间府那位爷的名声,如今在沿江可不算小,剿匪筑坝,是个狠角色。再看看船上那些精壮汉子,个个眼神不善,腰里鼓鼓囊囊。他掂量着手里的钱袋,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最终悻悻地挥挥手:“晦气!赶紧走!赶紧走!”
靠着赵大的圆滑打点,王虎的凶悍震慑,还有沈砚这块隐隐约约的虎皮,船队总算有惊无险地闯过一道道吃人的关卡。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直到远远望见临江埠那密密麻麻的桅杆和喧嚣的码头,船上的人才算长长松了口气,感觉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江风吹过,凉飕飕的。
平舆城里,奸商们的气焰一天比一天高。盐价铁价涨得没边儿,集市冷清得能跑马。府衙这边,却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天后晌,苏婉带着几个管事娘子,亲自去了永丰粮行。铺子里冷冷清清,就一个伙计在打盹。
“掌柜的呢?”苏婉声音平静。
伙计一激灵,看清是苏夫人,赶紧赔笑:“哎哟,苏夫人您怎么亲自来了?掌柜的…掌柜的后头有点事,您稍坐,稍坐!”说着慌慌张张往后堂跑。
不一会儿,赵掌柜就堆着满脸假笑出来了:“苏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这是…”
苏婉没坐,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货架和墙上那刺眼的盐价铁器价牌子,淡淡开口:“赵掌柜生意兴隆啊,盐都卖到十五文一斤了。”
赵掌柜干笑两声:“哎呦,夫人您有所不知,南边路是真不通啊!进价飞涨,我们这也是没办法,总不能赔本赚吆喝吧?”
“赔本?”苏婉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赵掌柜的算盘珠子,打得怕是比清澜江的水还响吧?”她不再看赵掌柜那虚伪的脸,转身对管事娘子吩咐:“把咱府衙的告示,贴到粮行门口最显眼的地方!让大伙儿都瞧瞧!”
管事娘子立刻展开一张盖着鲜红知府大印的告示,“啪”一声,端端正正贴在了永丰粮行的大门板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河间府衙告示:
查,永丰粮行、德隆商号等数家商户,趁灾荒之年,囤积居奇,哄抬盐铁粮种等民生必需之物价,扰乱市场,盘剥百姓,更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其心可诛!其行当惩!
即日起,查封永丰、德隆等涉事商铺!所囤积之盐、铁、粮种,尽数平价充公,投入府衙平价商铺售于百姓!
主事者锁拿下狱,严审其历年不法,追缴赃款!
望府城商贾引以为戒,诚信经营,共渡时艰!若再有犯者,严惩不贷!
知府 沈砚
告示一贴出来,原本冷清的街面,瞬间像炸了锅!人群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查封了?!”
“哄抬物价!抓得好!”
“沈青天给咱们做主了!”
“盐!快看!府衙的平价铺子开张了!还是十文一斤!”
人群沸腾了!叫好声、欢呼声震天响!无数百姓像潮水一样涌向府衙刚刚在集市另一头开设的平价商铺!
赵掌柜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变得惨白如纸,腿肚子直转筋,看着门口那刺眼的告示和汹涌的人潮,脑子里一片空白:“不…不可能…沈砚他…他哪来的盐铁…”
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已经冲进铺子,亮出了锁链:“赵掌柜,走吧?府衙大牢的饭,还热乎着呢!”
几乎在同一时间,德隆商号和其他几家哄抬物价的商铺,也被衙役破门而入!哭嚎声、锁链声、百姓的叫好声,混成一片。囤积的盐巴、铁器、粮种被一车车拉走,直接送到了平价商铺门口。
府衙的平价铺子前人山人海。新挂出的木牌上,“官盐十文”、“新锄头三十文”的字样,像带着光。百姓们攥着钱,脸上终于又露出了笑容,排着长队,秩序井然。
“娘!盐!能买盐了!”一个半大孩子举着几个铜板,兴奋地叫着。
“哎!买!多买点!这锄头也便宜,给你爹换把新的!”妇人抹着眼角,声音哽咽。
苏婉站在人群外,看着这喧闹却充满希望的场景,长长舒了口气。她抬头望向清澜江下游的方向,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忧虑和期盼。赵大他们的船队,现在到哪儿了?临江埠的交易,还顺利吗?河间府这口憋着的气,能不能彻底喘匀,就看他们带回来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