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粮归仓,赋税入库,河间府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松快劲儿。府衙的常平仓堆得满满当当,新打的粟米散发着干燥的香气。百姓家中的陶缸、席围子也大多见了底儿,但脸上却没了往年青黄不接时的愁苦,反倒多了几分踏实。
可这踏实底下,暗流没消停。
府城最大的“永丰”粮行后堂,光线昏暗。几个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粮商凑在一块儿,桌上摆着算盘和账本,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焦虑混合的味儿。
“他娘的!”一个矮胖粮商狠狠啐了一口,“沈砚这手‘高价收粮’玩得阴啊!往年这时候,咱们压压价,那些泥腿子为了换盐换布,贱价也得卖!现在倒好,府衙那常平仓敞着口子收,价钱还比市面高半成!咱们铺子里的陈粮,都快捂出蛆了!”
另一个瘦长脸的接口,声音尖利:“何止!那‘妇孺工坊’的布,结实又便宜,直接顶了咱们从南边倒腾来的粗布!还有那‘百工馆’弄出来的藤筐、小木器,把杂货铺的生意都抢了!再这么下去,咱们喝西北风去?”
“喝风?”坐在主位上的赵家旁支,赵掌柜(虽赵家倒了,但旁支小生意还在)阴沉着脸,手指捻着一粒发霉的豆子,“沈砚断了咱们的财路,那就别怪咱们不给他留活路!秋粮是收了,可明年呢?那些新开的官田,那些流民分的永业田,靠啥种?靠手刨?”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着毒蛇般的光:“种子!农具!铁器!盐!这些命根子,不还在咱们手里攥着吗?沈砚能收粮,他能凭空变出盐铁来?府衙那点存项,能撑多久?告诉下面那些铺子,盐,涨三成!铁锄、犁头,涨五成!新粮种?嘿嘿,就说今年雨水不好,南边歉收,进价高,也涨!我看那些刚喘过气的泥腿子,拿什么买!”
“高!赵爷这招高!”矮胖粮商眼睛一亮,“到时候地里没家伙什,盐也吃不起,看他沈砚的‘永业田’还永个屁!民心?哼,饿肚子的时候,谁还记得他是青天还是黑天!”
“对!就这么办!还得放出风去,就说府衙收粮是为了囤积居奇,明年春荒好卖高价!”瘦长脸也兴奋起来。
几个粮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狗,在昏暗的后堂里,噼里啪啦地打起了谷仓里的黑心算盘。
***
这股子邪风,没两天就刮到了市集上。
“啥?盐又涨了?前天不是还十文吗?今天就要十三文了?”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站在盐铺前,看着木牌上新写的价钱,脸都白了。
盐铺伙计耷拉着眼皮,爱答不理:“南边遭了灾,船运不过来,进价飞涨!爱买不买!”
铁匠铺门口,围着几个想买锄头的农人。
“掌柜的,这锄头…咋比秋收前贵了快一半啊?”一个老农摸着口袋里刚卖余粮得的铜钱,心疼得直抽抽。
铁匠铺掌柜叼着烟袋锅,喷出一口烟:“铁料贵了呗!炭也贵!工钱也涨!嫌贵?您去府衙问问,看沈大人能不能给您变出便宜锄头来?”
粮种铺子更是人满为患,吵吵嚷嚷。
“掌柜!俺订的新黍种呢?钱都交了!”
“对不住啊各位,南边水路不畅,种子运不过来!就剩这点陈种了,要的赶紧,价钱…可就不是之前那个价喽!”掌柜的嗓门提得老高。
集市上的欢快劲儿像被泼了盆冷水。农人们攥着卖粮的钱,看着飞涨的盐价、铁器价,听着粮种短缺的消息,脸上的喜色褪去,眉头又锁了起来。刚尝到点甜头,这日子咋又紧巴起来了?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府衙。
“大人,查清楚了!就是永丰、德隆那几家粮行带的头!盐、铁、粮种,都在涨!还四处散播谣言,说府衙收粮居心叵测!”赵大一脸愤慨地汇报,他脸上的刀疤都气得发红,“要不要我带人去…”
沈砚摆摆手,制止了赵大。他站在窗边,看着府衙后院晒场上,一群“荣军互助社”的老兵正跟着王虎学用新打制的省力耙犁。那耙犁是张铁头他们根据沈砚的草图改进的,加了几个省力的铁滑轮组,几个缺胳膊少腿的老兵用起来也不费劲。
“堵不如疏,抓几个奸商容易,堵不住这暗流。”沈砚转过身,脸上没什么怒色,反倒带着一丝了然,“他们这是被逼急了,想卡住盐铁种子这脖子,逼百姓回头求他们,顺带给我上眼药。”
秦怀安忧心忡忡:“大人明鉴。可眼下府库虽充实,但钱粮要用在刀刃上。工坊扩建、学堂开支、军械打造、河道维护…哪一样不要钱?若长期高价购入盐铁种子补贴百姓,绝非长久之计。且奸商造谣,蛊惑人心,恐生变故啊!”
苏婉也在一旁,她刚从工坊区回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棉麻气味:“郎君,工坊新织的布,虽供不应求,但原料麻皮、棉花的收储也需大量现钱周转。盐铁之困不解,百姓生计艰难,工坊的根基也会动摇。”
沈砚走到桌边,手指点了点河间府的舆图,最终落在那条奔腾的清澜江上,目光灼灼:“我们的命脉,从来不是奸商的铺子,是这条江!南边的盐铁、种子、布匹原料,为何要受制于陆路盘剥和奸商坐地起价?”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赵大!”
“卑职在!”
“你即刻持我手令,去‘荣军互助社’、‘百工馆’,挑选三十名水性好、手脚麻利、信得过的弟兄!告诉他们,要干一件玩命的买卖,成了,河间府从此盐铁无忧!工钱按三倍算!伤残抚恤,府衙兜底!”
“秦府丞!”
“下官在!”
“你立刻筹备!在清澜江下游,靠近我们河间府界、水流平缓的‘柳树湾’,秘密设立一处中转货栈!要快!要隐蔽!备好装卸人手和仓储!”
“婉儿!”
“妾身在!”
“你亲自去‘妇孺工坊’和‘百工馆’,组织人手,昼夜赶工!用咱们最好的麻布、最结实的藤器、新制的省力农具,再备上些府城特产的药材、山货,打包装箱!数量要大!品质要精!这是咱们换盐铁的本钱!”
“另外,放出风去,就说府衙因盐铁价高,正焦头烂额,恐无力维持工赈粮饷,让那些奸商…再得意几天!”
命令一条条发出,带着冰冷的杀伐气。秦怀安和苏婉都明白了沈砚的意图——他要打通清澜江下游的商路,绕过陆路奸商和关卡,直接从产地进货!这是要虎口夺食!风险极大,一旦被沿江的豪强势力或水匪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这…太冒险了!”秦怀安手心冒汗。
“不冒险,就得被他们卡着脖子勒死!”沈砚语气斩钉截铁,“河间府要活,就得有自己的活路!赵大挑的人,是跟土匪真刀真枪拼过的老兵!百工馆的兄弟,能造水车,就能改船!这条路,必须趟出来!”
几天后,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
柳树湾,一处僻静的河汊。三条经过加固改装、加装了简易挡板和强弩的平底货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船上满载着捆扎严实的麻布、藤器、农具和山货箱子。船头,站着三十名精悍的汉子。他们穿着便装,但眼神锐利,腰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领头的正是赵大和王虎!王虎的断臂处套着一个铁钩,在晨光下闪着寒光。
岸边,沈砚、苏婉、秦怀安亲自来送行。
“兄弟们!”沈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去顺流而下,过三府七县,至‘临江埠’!那里是南北货集散之地!用咱们的货,换回盐巴、铁料、新粮种!沿途凶险,关卡盘剥,水匪出没,皆有可能!本府在此立誓,凡此行归来者,重赏!伤残者,府衙养其终身!若有不测…你们的家小,就是我沈砚的家小!”
“大人放心!”赵大抱拳,声音嘶哑却坚定,“这船货,是咱河间府的血汗!这趟路,是咱河间府的活路!人在货在!货失人亡!”
“人在货在!货失人亡!”三十条汉子齐声低吼,如同闷雷,在薄雾中回荡。他们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对身后这片土地的忠诚。
沈砚重重拍了拍赵大和王虎的肩膀,又看向队伍里几个熟悉的面孔:有“百工馆”里善于修补船只的老木匠,有“荣军互助社”里水性极好的独臂老兵,甚至还有…狗娃!这小子不知怎么混进了队伍,正努力挺着小胸脯,背着一个装火种和引信的小皮囊,小脸绷得紧紧的。
“狗娃!你怎么…”苏婉惊呼。
“夫人!是…是墨先生让我来的!我会看水路,会生火,还会…还会点小炮仗!”狗娃抢着说,生怕被赶下船。
沈砚看着狗娃那执拗的眼神,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跟紧你虎叔,机灵点!”
三条货船解开缆绳,在船工有力的撑篙下,缓缓滑入清澜江的主流。薄雾渐渐吞噬了船影,只留下桨橹破水的声音,越来越远。
沈砚、苏婉、秦怀安久久伫立在岸边,直到江面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痕迹。河风吹拂,带着深秋的寒意。
“婉儿,回城。”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该收网了。”
苏婉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她明白沈砚的意思。赵大他们在外搏命,府城里的那些跳梁小丑,是时候清算了。盐铁暴涨的账,散布谣言的账,该一笔笔算清楚了!河间府的百姓,不能白受这份腌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