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老院议事厅内的风向因瑟琳娜精准的反击而骤然转变。奥斯蒙德堂叔等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信誉扫地,他们提出的其他质疑也随之显得苍白无力。在瑟琳娜一方陆续出示了老仆人的证词、身体特征印证以及对家族秘辛的熟知后,元老院的天平已明显倾斜。
最终,经过数日的审议与质证,元老院依据现有证据和古老律法,正式裁定:承认瑟琳娜·维尔德之身份,确认其为维尔德家族合法继承人,爵位及相应封号、产业由其继承。
裁决颁布当日,维尔德公爵府门前再次聚集了人群。但这一次,不再是怀疑与窥探,而是见证一个古老家族在新主人带领下,掀开新篇章的历史性时刻。
瑟琳娜身着象征维尔德家族的深蓝色与银色纹章的正式礼服,站在府邸大门前的台阶上。阳光洒在她身上,那头恢复了原本光泽的金发挽成端庄的发髻,几缕碎发拂过她冷静而坚定的面庞。她不再是那个狼狈的逃亡者,也不是隐匿身份的女仆,她是瑟琳娜·维尔德女公爵,这片府邸和其背后庞大遗产名正言顺的主人。
她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只是用清晰沉稳的声音,向聚集的仆役、部分前来观礼的贵族以及帝都民众宣布:“维尔德家族,将继续履行其对帝国与先祖的责任。府内一切照旧,望诸位各司其职,共渡时艰。”
简洁,有力,既宣告了主权,也稳定了因老主人离世和新主确认而浮动的人心。
仪式结束后,瑟琳娜在玛拉的陪同下,回到了府内。那间曾经属于她父亲,如今属于她的书房,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关上,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房间依旧保留着父亲生前的布置,充满了书卷与皮革的气息,只是少了那份属于父亲的威压。瑟琳娜走到巨大的橡木书桌前,指尖拂过光滑的桌面,最终落在桌面上那一方沉甸甸的、镌刻着家族纹章的公爵印戒上。
她缓缓拿起印戒,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她做到了。
她不仅夺回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更站在了这个能与卢西恩在一定程度上平等对话的位置上。一位世袭公爵,不再是那个他可以随意囚禁、追捕的“所有物”。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场胜利仅仅是开始。卢西恩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蕴含着未知的危险。帝国政局诡谲,维尔德家族虽底蕴犹存,但在新帝统治下已显颓势,如何在这复杂的漩涡中生存乃至重振家族,是摆在她面前的巨大挑战。
“接下来,”玛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打破了沉默,“需要清理府内可能存在的眼线,重整账目,以及……应对来自皇宫的可能反应。”
瑟琳娜将印戒戴在右手食指上,大小意外地合适。她抬起头,目光锐利:“首先,是稳定内部。那些跳得最欢的堂亲,该为他们试图窃取家族遗产的行为付出代价了。玛拉,收集他们中饱私囊、损害家族利益的证据。”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然后,我们需要向皇帝陛下,递交一份正式的、感谢他‘公正’对待维尔德家族继承事宜的谢恩书。”
玛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躬身道:“是,女公爵大人。”
瑟琳娜转身,望向窗外罗科尼亚恢弘而压抑的天空。手中的印戒沉甸甸的,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在经过瑟琳娜数日的整顿,维尔德公爵府的书房已然焕发出不同的气息。属于老公爵的陈旧卷宗被分门别类,一些过于沉重的家具被移走,换上了采光更好的灯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新研磨的墨水与干燥花草的清新气味。这里依旧庄严,却多了几分属于年轻主人的利落与生机。
然而,这份刚刚建立的秩序,被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打破了。
宫廷内侍官亲自前来,传达了皇帝陛下的口谕:皇帝将于明天下午,亲临维尔德公爵府,对女公爵的正式继承表示“祝贺”,并就帝国事务进行“非正式磋商”。
消息传来,府内上下顿时弥漫开一种混杂着荣耀与极度紧张的氛围。皇帝亲临,这是何等的殊荣,又是何等的……令人不安。尤其是在这位新帝与自家女公爵之间,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过往背景下。
玛拉的神色凝重到了极点。她检查了府内每一个角落,确认安保万无一失,却又心知肚明,在绝对的皇权面前,这些布置形同虚设。
瑟琳娜听完禀报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平静地吩咐管家按照最高规格准备迎驾,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微微收紧的、戴着公爵印戒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第二天下午,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却驱不散维尔德公爵府周围的肃杀之气。帝国近卫军悄无声息地封锁了附近的街道,黑色的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瑟琳娜身着象征公爵身份的深色绣银纹礼裙,长发挽成繁复而端庄的发髻,站在府邸主厅的入口处,身后是垂首侍立的玛拉及府内主要管事。她脊背挺得笔直,面容平静,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眸深处,沉淀着历经磨难后的冷静与警惕。
马蹄声与车轮碾压石板路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在府门前停下。短暂的寂静后,沉重的府门被缓缓推开。
首先进来的是两列目不斜视、气息冷峻的帝国近卫。随后,一个身影踏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入了光线略显昏暗的主厅。
卢西恩·奥古斯都。
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常服,没有佩戴过多象征皇权的饰物,唯有额间那道暗色金属与黑曜石的额冠,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冰冷。数年时光在他身上沉淀得更加深刻,俊美的面容线条愈发硬朗,深紫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扫视之间,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
他的目光,越过垂首的众人,最终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站在最前方的瑟琳娜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看着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骄纵或恐惧的少女,也不是洛斯卡港惊鸿一瞥那个模糊的轮廓。眼前的女子,面容褪去了最后的青涩,美丽依旧,却是一种带着锋芒和疏离的美丽。蓝色的眼眸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平静地迎视着他,里面没有畏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平等的、沉静的审视。
她站在这里,以维尔德女公爵的身份。
瑟琳娜也看着他。这个曾是她梦魇、给予她无尽屈辱与恐惧的男人,如今已是这片大陆最有权势的统治者。他身上的威压比记忆中更甚,那冰冷的视线仿佛能穿透灵魂。但她没有退缩,强迫自己维持着呼吸的平稳,感受着指尖印戒坚硬的触感。
数年相隔,生死辗转。
他们终于再次站在了彼此面前。身份、境遇,都已天翻地覆。
卢西恩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以及某种深藏的、难以言喻的兴味。
“维尔德女公爵。”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
瑟琳娜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符合身份的、无可挑剔的礼节,声音清晰而冷静:
“陛下圣安。承蒙陛下亲临,维尔德家族倍感荣幸。”
标准的贵族辞令,划下了公事公办的界限。
卢西恩深邃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和那枚醒目的公爵印戒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扫过整个大厅。
“看来,”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公爵府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开始。”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无声扩散。
正式的、流于表面的寒暄在冰冷而规范的礼仪中进行完毕。卢西恩并未在主厅多做停留,而是在瑟琳娜的引导下,移步至用于接待最重要宾客的侧厅。近卫军把守住所有出入口,将空间隔绝成一个绝对私密的领域。玛拉与皇帝的随行侍从官则默契地停留在门外。
侧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投下斑斓却缺乏温度的光影。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卢西恩并未落座,他踱步至壁炉前,背对着瑟琳娜,目光似乎落在跳跃的火焰上,但全身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掌控一切的气场,却弥漫在整个房间。
“一场精彩的反击,女公爵。”他没有回头,声音平稳地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元老院。利用对手的愚蠢,扭转乾坤。”
瑟琳娜站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保持着警惕的姿势。她没有因为这句听似褒奖的话而放松,反而更加绷紧了神经。“维护自身合法权益,是身为贵族的基本职责,陛下。”她回答得滴水不漏。
卢西恩缓缓转过身,深紫色的眼眸如同最幽深的冰渊,直直地看向她。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要剥开她所有冷静的伪装,看到内里真实的灵魂。
“合法权益……”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包括……一场精心策划的‘海难’?一枚恰到好处出现的家族徽章?以及,一个在琉璃群岛‘幸存’并辗转归来的……奇迹?”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她最核心的秘密。
瑟琳娜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依旧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平静。她知道,他果然起疑了,并且查到了很多。她不能承认,但也不能显得过于无知。
“陛下指的是那场不幸的灾难吗?”她迎着他的目光,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闪躲,“我能幸存,确实是命运的眷顾,或者说,是维尔德先祖的庇佑。至于您提到的细节,海难之中混乱不堪,许多事情,连我自己也记忆模糊了。”
她将一切都推给了命运的混乱和记忆的不确定性。
卢西恩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让人无所遁形。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向前走了一步。
仅仅是这一步,带来的压迫感却骤然倍增。
“记忆模糊……”他低声重复,声音里听不出信还是不信,“那么,在洛斯卡港,那个躲在窗后窥视的身影,记忆也模糊了吗?”
瑟琳娜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他果然看到了!而且记得如此清晰!
她强迫自己不要后退,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陛下巡游,万民瞻仰。我当时恰在洛斯卡港,混杂在人群中远远看了一眼,并未有意窥视。若有不敬,还请陛下恕罪。”她再次将行为归为偶然和无意。
卢西恩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一个方向。
“你选择回来,继承爵位。”他的目光扫过她手上的印戒,“是认为这个头衔,这栋府邸,能给你提供……庇护?”
这一次,瑟琳娜没有回避。她抬起眼,直视着他,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容错辨的锋芒:“陛下,我是维尔德家族的血脉,继承爵位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责任。这无关庇护,只关乎本分。维尔德家族将继续效忠帝国,但将以它应有的、独立的姿态。”
她在宣告她的立场。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随意拿捏的个体,她是一个古老家族的领袖,拥有相应的地位和……谈判的资本。
卢西恩眼底深处,那丝幽暗的光芒再次闪烁起来,混合着被挑战的冷意,以及一种更加深沉难辨的情绪。他看着她毫不退缩的眼神,看着她站在这里,以平等的身份与他对话。
沉默了许久,久到壁炉里的火焰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很好。”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最终裁决般的意味,“记住你今天的话,女公爵。履行你的‘本分’。”
他没有再说任何威胁的话语,但那平静语气下蕴含的冰冷,却比任何直接的警告都更令人心悸。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彻底烙印下来,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向门口走去。
“期待维尔德家族在您的带领下,为帝国做出新的……贡献。”
话音落下,侧厅的门被他拉开,外面等候的侍从立刻躬身。他没有回头,径直离去,如同带来一场短暂风暴的阴云,骤然散去。
瑟琳娜独自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后背,已被冷汗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