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晚阳心头狂跳一阵,偏过头去,也不作声。
丰臣一双鹰目紧紧盯住她,面上却笑得云淡风轻。
“郁小姐,别来无恙。”
郁晚阳还是闭口不言。
她这才晓得祝青为什么会迟到这样久,她可是原著里永远守时守点的得体女主。
难得迟到一次,原来是要赶着去丰公馆里献殷勤——告发郁晚阳这绊脚女配的恶行。
祝青瞥了郁晚阳一眼,看向丰臣道:“丰先生,您坐吧。”
她说这一句话时的声音之柔美,可称得上悦耳动听,她那眼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弯起来,眼波流转中尽是小女儿家心思。
丰臣点点头,没注意到祝青眼中的异样,挑了一把就近的椅子坐下来,正好亲昵地挨在郁晚阳身旁。
祝青看到了,搭在膝盖上的两手偷偷握紧又松开。
她提起一口气,嘴角勉强端持一个得体的微笑,微微昂着头颅,仿似一只美丽而矜贵的孔雀。
郁晚阳不自在地挪了挪椅子脚。
丰臣支着一只手臂,闲闲搭在椅背上,坐姿舒展而霸道。
只差没当场圈她进怀里。
郁晚阳心虚地强扯了扯嘴角,说:“好巧。”
“......你伤势可好些?”
她咽了口唾沫,打算厚着脸皮揭过这难堪一页。
丰臣冷笑,“你也在乎?”
郁晚阳尴尬低头。
“我以为你巴不得我快死。”
他嘴边是一抹平静地微笑,然而搭在桌上的左手却在微微发抖。
祝青扫了一眼二人,斟酌着插话进来,“郁小姐也许只是无心......”
丰臣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句:“她无心?”
“是。”
“她根本没有心。”
郁晚阳心里咯噔一下,为他这话十足十地委屈,不免带了些恼意。
“是是是,我没有心,我没有心做什么还去通知你!”
“变着法子地想见我,来攀我的财势,难道不是你一向追求?”
他唇边讽意不减。
郁晚阳气极反笑,反唇相讥:“那您可太高估了您自己。”
“你回国后几次三番地来找我,你以为我不知道?”
“佣人几次三番地将你拦下来,你以为是奉了谁的旨意?”
丰臣话音淡淡,眼神探究,捏定她痛处,打蛇打七寸。
郁晚阳一时哑然。
“我如今可真懊悔死了。”
她忽然轻笑。
“原来我不过是你们眼中跳梁小丑。我就该袖手旁观,就该看着你去送死。”
“原来这才是你真心话。”
丰臣淡淡吐出一句。
郁晚阳扭过头去不答,然而晓得这罪过已避无可避。
“所以我们最好就此两清,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这样坏的女人,不值得你在我身上大费心力。”
说着,她看向祝青一眼,意有所指地冷笑:“丰先生最好惜取眼前人。”
丰臣却像没听到她那后半句话,沉默半晌,终又挑挑眉头,“两清?你欠我这样多,何时两清也这样容易?由得你一句话带过?”
郁晚阳默然。
“丰氏的广告你可签下了,为期一年整,你怎么没有骨气?”
他淡淡讥讽。
祝青口中忽然溢出一声急急地“丰先生......”
面色颇为难堪。
“怎么了?”他抬眉。
“您不是说丰氏的广告要交接给明星影业么......”她放缓了声音,底气不足地质问。
“我什么时候说过?”丰臣挑眉。
祝青微微变了脸色,觑一眼郁晚阳,显然有些尴尬,她面上烧红,“倪先生是这样说的......”
“倪东胜?”
丰臣声音冷下来。
祝青见他面色不对,有些不太敢接话,只得含糊地点了点头。
郁晚阳坐在一旁,瞪眼旁观。
她其实早便知道自己签了丰氏的广告,昨日赶去艺华影业,签的几份合同里便夹了一份丰氏的合约。
要不是段正杰急着去舞厅,催着她快签,她甚至还能优哉游哉地仔细看看其中的款项、报酬。
原本确实是不想再与丰臣有什么关联,段正杰却撺掇着她道:“姑奶奶姑奶奶!这可是两千大洋的合约!崔燕燕三四个月拍一部戏才能挣来两千块,你不过给人家拍几张海报——少不了你二两肉,连送上手的钱也不要么!”
于是......
她为五斗米折腰。
包厢里一时安静的可怕,丰臣忽然沉声叫人。
倪东胜应声走进来,见到屋中三人架势,心知不妙。
“丰氏的广告明星一事,是你知会的祝小姐?”
丰臣神色难辨地一抬眉,望向门口站着的倪东胜。
包厢的窗户敞开着,这样萧瑟的秋风拂面,倪东胜的额间却几欲冒汗,他战战兢兢点点头,辩解道:“我原以为——”
“你原以为?”
丰臣嗤笑一声。
“你原以为你是丰氏的老板了!”
在场的众人无不被他这话里的狠厉一惊。
倪东胜不由地后退了半步,他倒是第一次见到丰臣在人前如此发火。
丰臣原本一向是彬彬有礼的翩翩公子,尤其是在女士们面前。
祝青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免手一抖,桌上的一盏茶碗便砰当一响,茶水溅出来一星半点到裙边。
剩下一半泼洒到翠宫饭店特有的青花蓝色的印花格纹桌布上,绸制的面料沾了水,洇开一大片深深浅浅的水渍。
而那半盏剩茶仍是滚烫地袅袅冒着茶烟。
祝青吓了一跳,又以为丰臣是对她不满,脸色急的通红,带着十分的羞愤惭愧,鼻头酸涩,一时连泪花也要逼出眼眶。
饶是同形形色色人物都打过交道的郁晚阳,此刻也不由得微微睁了双目,哑然。
候了总有半盏茶的时间。
“送祝小姐回去。”
丰臣松了松领结,神色平静地开口。
倪东胜如获大赦,连连点头,悄声招呼祝青一道离开。
等到包厢内只剩了他与郁晚阳两人,丰臣反倒撤了撤身子,睥睨似的望住面前这女人的一张姣艳精致的脸庞。
“没有我,你根本不可能在沪上立足。”
他唇角露出一抹讽笑。
郁晚阳咬了咬牙,知道这是事实,一时无话可说。
“那么,你想要我怎么样呢?”
她鼓起勇气抬起眼帘看他,用这一招以退为进。
“我说过——”
丰臣站起身来,语气坚定傲然。
“我不会再让你逃掉。”
**
她也不知道那一日到底是怎样从翠宫饭店回来的。
好像最后是丰臣摔门而出。
世界上的事情大抵就是这样,有人说是造化弄人。
她实在不想见他第二次了,可还有合约在身,还有佣人要养,还要吃饭,或许将来还要供房......
既然决定了要演戏糊口,在娱乐圈里讨口饭吃,她想了想,总得为此加倍努力,哪有什么天纵英明。
于是决定去影院,观摩人家演戏。
这日恰好是周末。
每逢礼拜六礼拜日,戏园子里名角都赶出来露脸儿,电影院里也换了新片子。
郁晚阳挑了最近的一家美来影院,花了五百个铜子,去看《魂断关山》。
然而演出者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演技尚且不纯熟,构图布景亦无可圈可点之处,明显地一部圈钱之作,依葫芦画瓢。
郁晚阳前三十年看惯了现代的大制作,这时不免偏过头,犯困,眼底有些不耐烦。
半刻钟后她打起瞌睡,怀中一本厚书落在地上,砰咚一声,将她从清梦中惊醒。
她长吁一口浊气。
身旁坐着的一个高大的男人弯下腰,替她将书拾起来。
“小姐,你觉得这部戏如何?”
男人明明戏谑的看着她,语气却颇为礼貌。
“不如多看看书。”
她指指他手上的那本巨著——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
从书脊到封面,更不论里头的内容,全是蝌蚪一样的外文字。
男人把目光折回书本,不由挑了挑眉,“德文?”
“你也懂?”郁晚阳眯着眼反问。
男人不可置否地点点头,随即又问道:“你对人性……很了解?”
郁晚阳愣了愣,轻轻勾唇角。
“我为人性所苦。”
好半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男人的眼神愈发探究,似乎对面前这女人充满了兴致。
郁晚阳却客客气气地打断他再要发言的动作,努努嘴,“看戏吧,要不戏院的伙计要来请我们出去了。”
男人却笑:“你倒还看得下去?”
“花了钱的。”
郁晚阳颇有些无奈。
男人摇摇头,笑道:“难道花钱买罪受?”
郁晚阳看他一眼,两人相视而笑,随即一同猫着腰蹿出放映室,一前一后的出了影院门。
“有没有兴趣让我请你去喝杯茶?”
男人站在台阶上,看着走在前头的郁晚阳。
郁晚阳愣了愣,转过身来,正张了口要答复,却听见身后轿车喇叭响。
眼前这陌生男人亦不快的皱了皱眉头。
郁晚阳转过头,抿抿唇,暗自吃一惊。
真怀疑丰臣是在她身上安了定位系统。
“上车。”
车窗摇下半扇,丰臣坐在车里头下命令。
郁晚阳微不可查的扯了扯嘴角,回头匆匆对男人歉意一笑。
“抱歉,我该走了。”
男人点点头,也不恼,说:“有缘再见。”
话里的笃定,就好像他们真能再相见。
郁晚阳深吸一口气,随后上了车,静静地临窗坐着,同丰臣隔了一小截距离,问:“什么事?”
丰臣神色不动,淡淡开口。
“去收拾行李。”
郁晚阳愣了愣,“做什么?”
“搬去丰公馆。”
“......”
要不是车窗外太阳仍煌煌地照着大地,她还以为是自己噩梦未醒。
“你做梦呢。”
她抑不住地讥讽。
“你签了合同的。”
他淡淡说。
“你不去,我就去报官。你是要蹲大牢,还是要住公馆,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