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船队出发后的第三天黄昏,坏消息还是传来了。
一名船工连滚爬爬地冲进县衙,浑身湿透,满脸惊惶:“大人!不好了!我们的船……在黑水滩附近,撞上暗礁,沉了一艘!”
书房内,烛火猛地一跳。
安比槐霍然起身:“人呢?货呢?”
“人……人都救上来了,可是……可是那船上的货,整整一船的雪花盐和海玉皂,全……全沉江底了!”
船工带着哭腔,“孙把头说,那礁石生得古怪,平日行船根本碰不到,像是……像是被人动了手脚!”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老爷和朱员外也收到了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样情绪。
安比槐立刻带人赶赴码头。夜色下的江面漆黑如墨,只有风声呜咽。
孙把头瘫坐在岸边,目光呆滞,其余船工也垂头丧气。
“查!”安比槐面沉如水,命令衙役下水探查。
回报的结果令人心寒,那所谓的“暗礁”,确实是新近被人为投入江中的巨大石块。
祸不单行。
次日,派往邻县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更如一块寒冰:“大人,咱们侥幸运到的那些货,根本卖不动!几家铺子都说,有人放了话,谁敢卖大至县的盐货,就是跟张知府过不去!现在那些货,都堆在仓库里,落灰呢!”
县衙内的气氛骤然凝固。
昨日还干劲冲天的工人们,此刻都惴惴不安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船沉了,货没了,这工坊……还能开下去吗?”
“听说邻府根本不收我们的东西,这可咋办?”
“日结的工钱……今天还能发吗?”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那股刚刚凝聚起来的生机,遭遇了严酷的寒流。
安比槐站在工坊中央,看着一张张由希望转向惶恐的脸。
他没有斥责,也没有空泛的安慰,只是沉默着,目光扫过那些粗糙的手掌和期盼的眼神。
他走到账房先生面前,沉声道:“今日工钱,照常发放,一刻不得延误。”
账房先生一愣,低声道:“大人,账面……”
“从我俸禄内库里支,不够,我去向陈老爷、朱员外借!”
安比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工钱如期发放,暂时稳定了人心。
但所有人都明白,若找不到销路,解决不了运输的阻碍,工坊倒闭只是时间问题。夜晚,安比槐独自一人留在书房。
案头,摆着的是沉船事件的报告和邻县市场被封杀的消息。烛光映照着他紧绷的脸颊。
他知道,这是张县令联合地方势力,对他发起的第一次正面狙击。
手段卑劣,却精准地打在了他的七寸上。
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悬停良久。要动更非常规的手段吗?
就在他沉思之际,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门外站着的,是白天还一脸惶恐的船工首领,此刻他却眼神闪烁,压低声音道。
“大人,小人……小人有要事禀报。沉船那晚,我们捞货时,在水下……摸到了一点别的东西,没敢声张。”
安比槐目光一凝:“何物?”
那船工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被水浸透、却依旧能看出些许轮廓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竟是几块残破的木质碎片,上面似乎还带着某种统一的、非天然的漆色标记。
“大人您看,这像是……像是官船上的东西。而且,小人还听说,不仅是张县令,好像……好像扬州那边,也有大人物对咱们的货,不太高兴……”
“本官知道了,”他没去看船工紧张得发白的脸,只转身从暗格里取出一沓银票,轻轻搭在船工面前的粗陶碗沿。
“东西留下,方才的话,连同你夜里见过本官的事,回去洗把脸睡个觉,最好就忘干净了好。”
船工看着那厚厚一沓银票,忙不迭地将木片推过去,双手抖着把银票揣进内衫。
“多谢大人,小人告退。”
安比槐挥了挥手,待船工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才拿起木片对着烛火细看,指腹蹭过那抹特殊的漆色,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邻县张县令和邻府张知府的封锁,如同一道无形的闸门,将大至盐品工坊的生机死死扼住。
工坊内,堆积的成品越来越多,工人们眼中刚燃起不久的火光,渐渐被迷茫与焦虑取代。
日结的工钱虽在发放,但账面上的窟窿越来越大,陈老爷、朱员外等人的耐心,正随着资金的不断投入而悄然消磨。
安比槐站在工坊仓库里,看着那一排排沉默的陶罐和皂块,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希望,而是沉重的压力。
他深知,若不能尽快为这些货物找到出路,工坊倾覆只在旦夕之间,他所有的抱负与承诺,都将成为笑谈。
“既然近处无路,那便走远处!”安比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不能被张氏兄弟困死在这小小的棋盘上。
他必须跳过眼前的棋子,将货卖到张氏兄弟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深夜,南通州衙署的后堂烛火摇曳。安比槐将一份绘有江海要冲的舆图在案上铺开,手指自“通州”二字起,沿江岸向下重重一划,落在了浪涛奔涌的入海口之外。
“孙把头,你来看,”他目光灼灼,声音低沉却有力,“此地江面开阔,水道纵横,张县令的手再长,也遮不住这万里长江、茫茫东海。
我们偏不走他设卡的内河,要走,就走一条他想不到也不敢拦的路!”
他指尖在入海口外虚画一圈,沉声道:“你亲自带队,拣选熟知潮信、不畏风浪的老船工,用咱们吃水最深、船板最坚的海船,满载盐货,趁下一次大潮时扬帆。”
“船分两路。一路出江入海后,借东南风北上,沿海岸线直抵淮扬盐场,叫他们的私盐从海上进来,再由我们的船从海上出去!另一路更为紧要。”
他手指向南一挥,“顺潮南下,傍着海岸行驶,避开官军水师巡哨,直插吴淞口——一进黄浦江,松江府便在眼前!”
“他张县令能锁住内河浅湾,可能锁住这茫茫大海?”安比槐一拳轻捶在案上,“我们就是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叫他眼睁睁看着盐船从他够不着的水域来去自如!”
这是一次将身家性命押上的豪赌。海上非比内河,风涛险恶,暗礁密布,一旦天时不利,便是船毁人亡。
但安比槐深知,唯有借道于海,方能破此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