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侣之间,会做什么呢?
阿莫这样想。
他刚从检查台上下来,落在军雌身后半步,略低着头,眼睑微垂,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某处。
瑟林正专注地操作着星脑,一手划动虚拟键盘记录医生的叮嘱,不时点头示意了解,而另一只手闲置着,就那样随意地半插在口袋里。
少年注视着那只手。
修长的手指若隐若现,骨节分明的轮廓在军装布料下勾勒出模糊的线条。
袖口微微上卷,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腕,手背的青筋沿着肌理向上爬升,克制的力量感让它们的起伏在古铜色的肌肤上也清晰可见。
不知是不是因为常服洁白的映衬,他无端觉得那截手腕性感极了。
心潮翻涌,某种持续了很久的甜腻眩晕感中混合着冲动。
他再一次想:伴侣之间,触碰需要理由吗?
天虫交战的激烈时刻,那只手突然动了。
它从口袋里抽出,在空中停顿一瞬,然后缓缓摊开,掌心向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态。那动作如此自然,连其中通常潜藏的隐晦暗示都显得正大光明。
阿莫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确认这个手势的含义,就听到头顶传来熟悉的慵懒声音:
“看了这么久,不是想牵手吗?”
这下交战的结果不言而喻了,少年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覆上那片温热。然而下一秒,那只手猛地收拢,牢牢握住了他。
被冲昏了头脑的猎物终于嗅到几分危险清醒过来,想要挣脱却不得,于是被迫抬头,撞进那双眯起的赤褐色眼眸里。
瑟林眉梢微挑,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有在认真听吗?刚刚医生说了什么?”
“呃……”阿莫心虚地咽了咽口水,视线飘忽,下意识就看往雌虫医生的方向,试图寻求解围。
这只雌虫并不是新面孔了,可能是瑟林的特意安排,前几次来医院时做检查的也是他,对眼前的场景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此刻他眼观鼻鼻观心,匆匆丢下一句“请您稍等片刻,等下护士会来通知您”就忙不迭地离开了会诊室。
少年无语一瞬,只好自力更生,指望从一闪而过的记忆里捞出些许有效信息。感受到手腕上越来越紧的钳制,他底气不足地小声道:“他刚说……他刚说让等会儿准备理疗?”
还是个疑问句。
瑟林差点被气笑了,但长久以来跟少年打的交道让他维持住了表情,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那前面呢?他前面还说了什么?”
阿莫当然答不上来,他们俩都心知肚明他的注意力上哪儿去了,能记得刚刚的内容都算他前额叶给力了。
雄虫露出一抹示弱的神色,被握住的手指讨好地挠了挠军雌的掌心,企图蒙混过关。
“行吧。”
军雌这次竟意外地好说话,挥手收起星脑,却在雄虫松懈的瞬间转而一把捏上他的脸颊,他倾身过来,威胁意味满满:“既然自己什么都不清楚,回头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可就都得听我的了。”
有熟悉的甜香萦绕过来,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争先恐后地汲取,不由分说地唤起一些回忆,一些被蜂蜜味占有的回忆。
阿莫望着那片褐色,融化的蜜液好像要从那里流淌出来,包裹住他的口鼻,他一时失神。
“嗯?”见少年愣愣地看他不吭声,瑟林不满地扬眉,又逼近几分,两虫的距离再次缩短,“你有意见?”
“没有,”阿莫似乎终于回神,飞快地回答,“我本来就听你的话。”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突然微微偏过头。
这个动作让瑟林下意识就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于是柔软的唇瓣顺势贴上军雌的指节,像是幼兽的依恋又像是情人的缱绻。
雄虫明明侧着脸,却掀起眼帘,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军雌。
那双绿色的眼睛笑着,弯成了两瓣玉钩,水润润,亮莹莹的,钩得他注视的对象心弦阵阵。
瑟林的心跳顿时漏了好几拍,被烫到似得要缩回手,却听到少年的声音。
唇齿微动,摩挲的触感若即若离,暧昧流连,仿佛下一秒就要印下一枚吮吻。
他轻声说:“那……你会允许我做什么?”
军雌一手正攥着雄虫的腕,一手被印着雄虫的唇。
没来由的,他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原来是投桃报李的邀请。
同源而生的温度从两侧指尖烧起,一路火烧连营,势如破竹地燎上他的脖颈,耳垂,面颊。瑟林本能地就想逃避却突然意识到:
这样似是而非的话,阿莫从前说过太多次,而这样慌乱掩饰的反应,他从前也做过太多次。
但,那是从前。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热意消退下去,心脏里却烧出一把更烈的火。
军雌的手指缓缓下移,抵在雄虫的喉结。他迎着雄虫的目光,不轻不重地抵在那里,直到那块凸起忍不住滑动了一下,才压下身来。
鼻尖几乎要碰到鼻尖,他慢条斯理道:“你应该问,你能拒绝我什么?”
阿莫的呼吸蓦然加速。
瑟林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扼住他的下颌抬起来——
“咚咚咚。”
敲门声在这个时候响起,两虫同时一僵。
“您好阁下,打扰了,理疗室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您没有问题的话,请随我来。”
护士的声音隔着虚掩的门板传来,不大,少年却像是手忙脚乱发现自己踩中铃铛的猫,吓得抽身往后大退一步。他仓皇地往门口张望,耳根也泛起一层浅浅的红。
瑟林将这一切收进眼底,眸中映出一点饶有兴味的光,头一次在这惯常是敌追我躲的对弈中体会到另一种别样的乐趣。
他向门外朗声道:“好的,稍等一下。”
回过头来,状似无意地又使力把少年拉回自己身边,在他耳畔低语:“要不要我陪你?”
阿莫这时已是十二分的警惕,哪怕军雌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他的耳廓,激得一阵炸开的酥麻滚过脊背也不为所动。
倒不是不想军雌陪伴,主要是他还记得自己身上那些淤青呢。听医生描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另一回事,要是真一起去,他都能预想到对方到时候阴云密布的脸色了。
正巧军雌的星环响起了消息提示音,于是他小幅度地摇了摇脑袋:“不用了。”
瑟林诧异地略一挑眉,他倒没想到少年决定得如此干脆,不过瞥了眼星环也没太纠结:“好,结束了我去接你。”
松手前,军雌拇指摹过雄虫的手腕,他意味深长地笑:“反正回家之后,时间多得很。”
去理疗室的路上,护士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身旁的雄虫,紧张地关注着他。
他疑心这位阁下的状况恐怕比病历上描述的要糟,毕竟哪个肌肉神经健康的虫会没走几步就一个趔趄差点平地摔啊?
而罪魁祸首的虫一无所觉,随意地往沙发上一靠,刚点开星环就见一长串的信息跳了出来。
埃德蒙:呦,这么关心,现在就开始给行动部挑苗子了?上次考核中途莫名其妙消失半小时,也没见你有多上心?还说奥兰不负责任,你有比他好到哪里去吗?他好歹还是因为他的雄主,你是因为什么?跟审讯部的那群虫混久了,要给自己放风吗?
瑟林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他往上翻了翻消息,确定自己只是问了一句“考核结果什么时候出来”就遭此批斗,刚准备打字反击,埃德蒙就拨了一个通讯过来。
会诊室四下无虫,从没在嘴皮子上饶过谁的指挥官大人接起通讯,没等对方的投影完全显现,就毫不客气地开怼:“难得让你找到个机会,给你说爽了还?”
“你怎么不提我给那个情报部的饭桶收拾了烂摊子?我还没说你看虫的眼光有多差劲,那种货色也能当观察员?”
那头的灰发军雌被他率先发难,张口结舌半天:“不是,我们说的又不是一个……那种情况,他…他……”
“……他的举荐信不是我们军团出的。他原先是第四军团的,调岗过来没多久。”埃德蒙放弃了抵抗,最终只能悻悻道。
“哈,难怪。”
瑟林闻言倒没露显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冷笑一声,讥讽道:“有的虫还真是睚眦必报啊,有闲心搞这种小动作,看来是最近议会的审查还不够他焦头烂额的?”
埃德蒙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扶额苦笑道:“你又给他找什么麻烦了?别城门失火,殃及我这条池鱼啊。”
“自从他当上元帅,你俩斗了这么久,也没……”
“我给他找麻烦?”
话未说完瑟林就打断了他,难以置信地扬眉:“他的地盘上,他的眼皮子底下,搞出非法雌虫实验这种丑事,我参他一本,很过分吗?他是不是真的干净,还两说呢。”
红发军雌冷下脸来,眉弓下的阴影里显出几分郁色。
“况且,你真觉得这是他自己想报复?”
他收起了那股懒散劲儿,手指在扶手上敲出有节奏的轻响,像是什么无情的预示:“雄保会最近咬你咬得那么紧,要是这种考核评审不合规的消息曝出来了。你说,他们会做什么文章?”
埃德蒙的眸光几番闪动,沉默半响,还是迟疑着说:“……不会这么巧吧?就算第四军团向来跟皇室关系密切,也不至于……”
他的尾音渐渐消失了。
灰发军雌露在半张面具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然而瑟林可不是给谁留面子的主,径直打碎了他未出口的侥幸:“不至于?他们连五年前的事都敢做了,还有什么事不至于?皇室和雄保会的胃口越来越大,你以为你还能独善其身多久?”
那规律的敲击声停了下来,一片寂静中只有一支低沉的声音,波澜不惊又暗藏锋芒。
“别怪我话说的难听,是你应该认清现实。有些事情,不是你装看不见,就不存在。”
“不破不立,要么,照我们的新规矩来,要么,就跟兰恩·法伦特一样,心甘情愿当他们的狗。”
空气再度停滞。
埃德蒙没有说话,许久才深吸一口气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正要开口。
瑟林却好像早就料到了,话风一转抢先道:“诶,我可没有逼你现在就表态。我有那么不近虫情吗?”
他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恣意不羁的姿态,眼瞅着埃德蒙的无语几乎要掩饰不住,撑着头懒洋洋地道:“目前来讲,要是你不想跟雄保会撕破脸,又想绝了他们的心思,也不是没有可能。”
埃德蒙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下了,扫了一眼这位前科累累的大爷,顺着他的台阶没好气道:“如果你是指,你打算在议会上,跟雄保会的虫干一架,那还是免了吧。”
瑟林睨着他,轻飘飘就把刺顶了回去:“哼,要是你想敢为虫先,做个表率,我倒是不拦你啊。”
埃德蒙再次被他哽住:“……那你还有什么其他想法?”
“不急,”瑟林扫了眼时间,站起身来,“等考核结果出来再看吧,也不一定就能成。”
他等了一下,疑惑地发现通讯那端的军雌并没有要挂断的意思。
这位向来循规蹈矩,克己复礼的同僚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疲态,缓声道:“不管怎么样,这次谢谢了。我之前还想,知道你在发情期,就不应该麻烦你的。”
“……什么意思?”瑟林这下是真困惑了。
埃德蒙叹口气:“那天你回来之后,虫纹红成那样,你当我瞧不见?下次还是老老实实遵医嘱吧,医疗中心不放你走有他们的道理。你比我清楚……没有雄虫信息素,后期的发情期会出多少状况。”
他皱着眉头,显然是犹豫又忍不住开口:“你真的不打算给自己找个……”
“算了,”他自己掐断话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劝不了你。”
本来以为回应他的不是嗤笑就是嘲讽,却没想到对面那只恶名在外的军雌坦荡荡地说:
“能合我心意的,我为什么不找?”
难得平和的语气起初还让埃德蒙以为有了什么转机,等听完整句话,他却一口气卡在嗓子里差点没上来。
好好好,连机关枪的子弹都能学会拐弯了,但是结果有什么不同吗?!
他后悔自己多话,一时又忘记了瑟林的攻击力,嘴快道:“要合你心意的?那和猴子捞月有什么区别?再过二十年也找不着啊。”
“哦不,”他扯了扯嘴角,“如果你现在能去荒星捡到一枚雄虫蛋回来亲自养,那应该是唯一的希望。”
“先不说了,等结果出来了,我再联系你。”
埃德蒙心累至极,全程没留一丝话口,直到通讯被挂断瑟林才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挖苦还是祝愿?
军雌想起初见时,破败昏暗的巷道,暮色四合,有一双绿凌凌的眼睛从那片腐烂的麻木中掙出来,像春芒乍醒的锐,像山川未驯的烈。
新生的,纯粹的。
从荒星捡到一枚雄虫蛋,这么说,也没问题啊。
“如果您没什么问题的话,这一疗程就结束了。”
医生在病历本上刷刷打了几个勾,抬起头来看向阿莫:“理疗的效果需要时间巩固,最近几天不要有剧烈运动。另外……”
他按照以往的习惯委婉地说:“一些过于激烈的亲密行为最好也不要有。”
少年正认真听着讲,脸上浮现出一点困惑,追问道:“过于激烈的亲密行为,具体指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小了些,“牵手拥抱也不行吗?”
“咳——”医生被他呛了一把,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干脆直白道:“我是说,性行为。”
阿莫顿时僵住了,肉眼可见的红从脖颈迅速蔓延到耳尖。他看都不敢看医生一眼,目光在地板上四处打转,恨不得给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
医生倒稳住了表情继续道:“并且,从另一方面来说,鉴于瑟林长官的发情期刚过去不久,适当减少这类行为也有利于他的恢复。”
“发情期?!”
然而话音刚落,雄虫就顾不得羞窘,猛地抬起头,声音都高了好几度:“什么发情期?他什么时候有过的发情期?”
医生被他惊了一惊,下意识就道:“您不知道吗?您和瑟林长官不是……”
他住了嘴,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讲。
以好几次检查时瑟林那愈发纵容的态度,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眼前的雄虫已经是指挥官的雄主了,但现在来看,两只虫的关系似乎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在心里连连叫苦,深觉自己被指挥官害惨了。
阿莫完全没有注意到医生的惶然,他的大脑正被无数念头冲击着——
发情期刚过去不久,那就是在自己参加考核的那段时间?
瑟林当时说要出任务,他知道那是个借口,所以其实是因为发情期?
可是,发情期的痛苦从不只爆发在那几天。
在那之前呢?
在多久之前,瑟林就已经开始忍受周而复始的折磨,蚀骨焚心的煎熬?
他想起那些突如其来的异样回避,想起那些披星戴月的早出晚归。
“他没有告诉我。”最终,雄虫轻声说。
或者更糟糕的是,自己没有发现。
“额……”医生在他先前的沉默中早就坐立难安,尴尬了半天,这时候听他出声忙不迭地安慰:“没关系,您也不用太担心了。既然已经度过发情期,说明问题并不大,况且指挥官也做了检查……”
然而这些话显然收效甚微,少年怔忪着,不知在看向哪里:
“那发情期结束,就不会难受了吗?
“我要做些什么,他才会感觉好些?”
倒霉的雌虫医生冷汗都快下来了,他实在摸不清楚状况。
正常来讲当然是雄虫信息素最好,其他都不过是扬汤止沸。他本来以为他们是那种关系才特意提醒,可如果不是那种关系,他主动建议一只雄虫去释放信息素安抚一只雌虫,雄虫要是把他告上了雄保会可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好在雄虫没有让他为难太久。
“是信息素,是吗?”
“他需要雄虫信息素。”
太好了,这位阁下主动说出来了。医生暗暗松了口气。
而阿莫的视线越过他,停留在后侧的窗玻璃上。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映出玻璃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平时它隐藏得很好,只有在这样的光线角度下才会暴露。
他凝视着那里,讷讷地道:“可是我试过了,我好像不能释放信息素。”
医生闻言愣了一下,也没太在意,笑道:“这是正常的。腺体是虫族的中控器官,有的虫身体骤然受损就会优先调控用于修养的激素,因信息素分泌不足而释放失败例子也不是没有。”
他看少年还是欲言又止,便好心建议道:“如果您实在担心指挥官,又暂时无法释放信息素安抚,这几天可以先减少亲密接触,避免不受控的刺激导致意外。”
“当然这只是建议,毕竟那种情况概率很小。”他补充道。
阿莫眨了眨眼睛,思考了几番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样说的话,他在垃圾星的时候三天两头受伤,要说是激素调控的原因,不能释放信息素也不无道理,可是……
“身体受损就会这样吗?可是我——”
“会哪样?”瑟林的声音却突然在身后响起。
军雌大步走进来,目光先是审查似的在阿莫身上转了一圈,嘴上还不忘多问:“怎么了,是发现什么新问题了吗?”
军雌的到来太过突然,雄虫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那边医生已经淡定地推了下眼镜:“没有,我在和阁下交流一些亲密行为的事项。这一点,长官您应该更了解一些。”
“由于身体原因,阿莫阁下最近可能无法释放信息素安抚,加上您最近的特殊情况,有些事最好还是节制一下。”
阿莫一下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面红耳赤又炸毛跳脚:“不是,我没有在跟他——”
他急慌慌地要辩解,却发现军雌正噙着抹笑看他。
瑟林的眼底漾出几分玩味,却是在回答医生:
“我知道,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