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息舱内的蓝光渐次熄灭,数据流在屏幕上归于沉寂。
戴着考核臂章的军雌检查着终端上传的状态,指尖轻点几下,确认所有信息都已完整录入系统。他抬起头,看向舱门口那道静立的身影。
“恭喜你完成了第一轮的独立任务。”尽管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但是还是能听出军雌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欣赏,“团队考核将会在三十分钟之后开始,不同学员的任务发布时间不定,所以请密切关注手环状态。”
“出门有虫会领你去你的休息室,里面准备了食物和水,如果有其他的特殊需求可以呼叫联系。”
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面向操作台,准备启动下一轮的考核程序,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脚步声。
军雌等了几秒,察觉到身后那道气息仍然滞留在原地,于是又回首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黑发绿眸的学员站在那里,似乎魂游天外刚回神听见他的话,愣了一下才道:“……没有了,谢谢教官。”
军雌皱了皱眉,但也没想太多,点点头就转过身去。
他没有看见身后的少年,抬脚的瞬间差点一个踉跄,幸亏反应迅速地撑了一把墙才免于跌倒,另一旁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痉挛着。
肾上腺素的效果正在消退,身体开始诚实地反馈贸然闯入这明显对他来说超负荷的考核的代价。手臂和小腿的肌肉虚软,腹部更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就会导致一阵绵长的钝痛。
阿莫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走出了考核室。
和他同一轮的考核区还有不少全息舱的灯是亮着的,但是他连瞥一眼估算自己排名的力气都没有了。接过递来的十九号休息室门卡,他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喘口气。
然而打开门的一刹那,他就意识到了不对。
从虎狼环伺的垃圾星摸爬滚着打长大的少年对这种感觉的警惕几乎已经刻进了骨子。这种……被入侵的感觉。
在这个本该只有他能进入的休息室里,有虫!
阿莫的手指立即摸上了手环的呼叫器,但是在他要摁响的下一秒,他看见了黑暗里那双眼睛。
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赤褐色眼眸。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片空白,和他那颗本就是强弩之末的大脑一样。
全身上下,好像只剩眼珠子还能动。他就那样看着那原本倚靠着桌子的身影缓缓站直了,从黑暗里走出来。
走廊的灯光自敞开的门口处斜斜射入,在地上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交界线。
瑟林径直跨过了那条线,那张锐利的面容被骤然照亮。和那头在光下如火一般要燃烧的红发比起来,他的神情实在冰冷,仿佛雪原上一潭泓封已久的湖。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越过了少年。
就在军雌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阿莫如大梦初醒。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拉住军雌的手腕拽进来,反手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没有谁说话,也没有谁松手。
寂静中,只有手环上的计表在走,和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还有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阿莫抓着军雌的手,却像是扼住自己的咽喉。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这一刻,只是每一次都只停留在对方得知真相后的反应上。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质问,他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后悔。
直到事到临头,他才在现实面前醒悟,只要见到军雌的第一眼,先前某种惴惴不安的揣测再微小都会如墨滴入水,转瞬就扩散成恐惧蛮不讲理地击溃了他的心神,裹挟走他的意志,不断把他推往那滑落的过往深渊。
去认输,去投降,去祈求宽恕,去粉饰太平,至少不会失去。
可是他怎么能回头,他怎么能重蹈覆辙?
他只能紧紧抓住黑暗里那唯一的锚点,那截温热的手腕,企图从那熟悉的温度中汲取苦苦支撑的力量。
然而沉默是一把刀锋,划破所有勇气的面具。
少年颤抖得愈发厉害,就在面具要碎裂的那一刻,空气里响起了一声轻笑。
“什么意思?”瑟林说。
也许是黑暗模糊了感官,阿莫没能从中辨别出任何的情绪,他不自觉地露出那种瑟林每每看到都要心软的茫然无措。
不过这点视线障碍对S级的军雌来说算不得什么,少年的表情他尽收眼底,却难得硬起心肠。
他用同样的语气说:“不解释解释吗?”
雄虫的神色明显更僵硬了,喉结几番滚动,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瑟林倒是很有耐心,如果忽视他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低的气压的话。
少年到底敏锐,很快察觉到了,只是他实在摸不清瑟林的想法,犹豫半晌最终眼睛一闭视死如归道:“我…我不知道你要我从哪儿开始解释……”
眼见河蚌被颤巍巍地撬出了一条缝,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沉住气的军雌顿时包袱一甩,火力全开:“你不知道?你是知道得太清楚了吧!”
“知道开放日是来报名,知道初试拿和朋友出门做幌子,就连这几天都知道忽悠小1给你打掩护。你好得很呐!你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哈!我说错了,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啊。你不知道第一军校明令禁止招生雄虫,是吧?偏偏这个不知道,是吧?!”
熟悉瑟林的副官们若是站在这里,恐怕要纷纷喊冤了,这种程度的训斥对指挥官大人来说都是小打小闹。只是他从前在少年面前别说是疾言厉色了,连阴阳怪气都很少有过。阿莫头一次受到这种待遇,除了慌乱倒生出几分别样的委屈来,眼巴巴地更拽紧了军雌。
“松手!”瑟林没好气地斥了一句。
腕上的五指固执得纹丝未动,就跟主人没听见话一般。
这种不合时宜的倔强显然只会火上浇油,军雌更来气了:“我说松——”
话没说完,就听见小河蚌破天荒地开口了:“我知道。可是我想……我想上军校,我能过考核的。”
“哈?”瑟林这次是真被气得笑出了声。
“你能过?你能过?”他连声重复了两遍,“你当这里的考核是什么?家里的体能模拟吗?那都是我给你降低过难度的!”
“……我知道。”少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低声说。
“你知道个屁!”指挥官大人终于没忍住,还是爆了粗口,额角的青筋直跳,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收脾气了。
“你知道你还来?来挨揍还是来讨打,好把你脑子里的水都甩出去是吗?!那些都是按照雌虫体质规划的任务项目,你一个雄虫也敢这样莽着上?!是活够了嫌自己命长?!”
阿莫乖巧地听着他发火,末尾了才底气不足地道:“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
瑟林懒得再听他废话,反手挣脱了雄虫,转身就要去开门。
少年情急之下,一个猛扑过去自己抵住门,大喊道:“我要留在这里!”
他扑过去的时候,撞到了门边的灯源开关,房间里顿时亮如白昼。
雄虫的疲惫与脱力再清楚不过地暴露在军雌眼前,他又气又心疼,甚至感到一瞬的头晕目眩,血色上涌,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高声怒道:“你怎么留?!”
接着一个箭步上前,捏住少年的手臂,果不其然把那刚要出口的辩驳变成了一声压抑的痛呼。
明明是他蓄意要证明的反应,那声音却有如实质,在空气里凝成了针,反过来刺得他方寸大乱。
军雌惊慌地松手又想安慰,无措间更不知去何处反抗这无力的痛苦和愤怒,只能恶狠狠地掩饰:“伤成这样了,还嘴硬!你这体质,根本撑不过下一轮考核!”
阿莫的面色苍白得几乎要与这白晃晃的灯光融为一体,半个身子的重心都落在被倚靠的门板上。冷汗浸湿了他的额发,坠在发尾要滴进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他也没有眨眼。
他只肯仰着脸望军雌,他的声音像玻璃一样,脆弱又坚定。
“可是我没有被淘汰,我过了第一轮。”
“哼,”瑟林发出了一声嗤笑,“行,行!”
那尾音重得要砸进地里,他难得被气得失语,舔了舔后槽牙,胸膛剧烈起伏,又在某一刻猝然被压下。
军雌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光从他身后倾泄而来夺目逼人,更衬得阴影里的脸色沉沉。
他居高临下地看少年,刚刚那些生动的情绪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公事化的疏离。
他说:“那作为你的观察员,我现在就宣布,你已经淘汰了。”
阿莫的瞳孔骤然一缩,似乎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又像是负隅顽抗的不甘。他立刻就要反抗,却在撞见瑟林冰冷得不容置疑的神色时,被堵住了嗓子。
他原本就没有决定的权力。从始至终,从来如此。
那颗发尾的水珠终于滴进那泓绿色里,把它砸得四分五裂,裂出一道道缝隙,缝隙后好像涌出了什么,还没来得及被军雌看清,雄虫就逃避似得偏过头去。
他紧紧扣住门把,圆润的金属形状甚至在他的掌心留下印痕。
他再次颤抖起来,却不是因为恐惧。
赌徒站在了赌桌前,他的手中空无一物,穷途末路的疯狂掀起一阵神经质的快感席卷了全身。
他战栗着,他等待着。
他缓缓松开了手。
瑟林瞧见这妥协一般的动作,觉得自己那颗吊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他不由又开始后悔刚刚太凶,于是缓声道:“别的事情,只要你想,我都依你。唯独这一件,这不是闹着玩的。帝国律法对雄虫向来宽容,除非事关军校和军部的禁令,如果考核之后,被发现你是雄……”
“我都知道了。”阿莫猝不及防地打断了他,仍旧侧着头。
军雌愕然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分清对方指的是什么,就听到雄虫继续说:
“我知道你以后会要出任务,会离开帝都。”
“那我要怎么办?”他轻声说。
他垂眸盯着地上的影子。军雌站得太远了,连他们的影子都不能重叠。
少年的声音朦胧,瑟林的心中却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详预感,他一个跨步过来抓住雄虫。影子融为一体,却没能阻止那些话。
“他们说,行动部的指挥官被委派的大多是秘密任务。为了防止情报泄露,在任务结束之前,除了一起行动的属下,没有虫会得到任何消息。”
“所以我知道,你在骗我。”
军雌手上的力道一下子加重了,猛然乱了节奏的呼吸声暴露了主人的慌乱,他惊慌失措又张口结舌。被拆穿谎言的虫变成了自己,六神无主的虫也变成了自己。
好在雄虫似乎比他更仁慈,不舍得他再陷入那同样惶恐不安的沉默境地。
可是几秒钟之后他就意识到,是更残酷。
比沉默的审问更残酷的,是先行的判决。
因为少年说:
“我不在乎你骗我,我知道我现在很弱,你想做的事情我都帮不上忙。”
雄虫终于抬起眼来,他终于望见那片碎裂的湖。
湖面波光粼粼,沫浪重重。
湖上没有下雨,潮湿的水汽却铺天盖地笼住了整片湖泊。
军雌身处其中,每一次呼吸都混入了水雾的气息,除了闷就是涩,钻进那海绵一般的心脏,再怎么拧也酸胀得鼓鼓囊囊。
他想说不是的,他想说怎么可能,他想说他从来没有那样想,他急于要解释。
可是少年只看了他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那双眼睛洞察的,何止是谎言。
雄虫非常平静地说:“我在乎的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和我说,什么都不需要我。”
他的语气太过平淡,仿佛阐述的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根本没有在无数个日夜里为此痛苦,煎熬,挣扎过。
又或者是,他已经放弃了。
军雌突然意识到。说出来的这一刻,他就放弃了。
他放弃了它们,为的是什么,是解脱……还是——
少年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笑,撒娇的,明亮的,纯真的,和过去的每一天,他们一见面,他就会露出的那个笑容一样。
他笑着说:
“我爱你,瑟林。”
如果笑容也算是表白的一部分,原来,他已经演练过那么久了。
早在瑟林急切地抓住他,把他锢在这方角落的时候,阿莫就在想了。
真像啊,真像那个晚上,只不过是完全调换的位置。
他想起当时对方的逃避,防备,淡定自若又避重就轻的回答。
不谈过去,不谈现在,不谈未来,更不谈他自己。
他那时才意识到,那只大张着嘴,焦躁不安的饕餮想要什么。
不是每一只饕餮都是为了掠夺和索取,它也许还想付出和吐哺。
可惜红鹮属于天空,他们只是恰巧相遇,他喂养他,他庇护他,他允许他住在同一片巢穴,却连共同拥有都算不上。
他们从没有什么,称得上是共同的东西。每一次的离巢就意味着可能的失去,没有消息,没有踪迹,没有回音。除了他自己的念想,什么都没有。
就像风筝之于风筝线,一厢情愿的依附罢了。如果放风筝的虫要松手,他拿什么来挽留?
他早该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表白。
瑟林万万没想到雄虫会在这种情况下捅破那层在他眼里早就跟透明没什么区别的窗户纸,短暂的冲击后某种雀跃的情绪摁也摁不住地漫上来,浇得他的心脏都蹦蹦跳跳,浇出一汪甜滋滋的小窝。
可是他极力要从中扯回自己的理智。他很清楚,这不能当真。这不是雄虫深思熟虑,三顾而行的选择。
他选他,不是因为他只想要他,是因为他只遇见了他。
军雌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在这里谈心,可真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的语气不自觉带了点无可奈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少年的眉眼弯弯,哪管他是不是真的疑问,立刻接话:“我知道!我想关心你,我想陪伴你,我想承诺你。我想要你能,让我——”
“停,你先冷静一下。”瑟林揉了揉眉心,似乎是在苦恼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我和你道歉。之前的那些,惹你伤心,是我不对。”
“我只是…习惯那样了,但是如果那会让你难过,我不会再那样做了。你想知道我的什么,你想为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拒绝你。”
阿莫就一直紧张地竖着耳朵,生怕漏掉军雌的一个字自己就会错了意。可这听起来不像是接受他,也不像是拒绝……
那总归,算是另一种进展吗?他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听到对方的下一句话。
“前提是,你要想清楚,那些是你真正想要的。”
他的表情僵在了脸上。瑟林说的委婉,可他怎么可能听不出那言外之意?
“我真正想要的?”
少年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盯住军雌的脸,不放过上面任何一丝情绪的变化。
他慢慢地说:“什么是我真正想要的?你是觉得我刚刚说的话都不算数吗?”
“你觉得,我是一时兴起,我是心血来潮?”
到底还是到了这一刻。瑟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手指脱力般地松开了少年。
向来心高气傲,张扬肆意的军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他恍然觉得一步错,步步错。
从他意识到自己对少年那点隐秘心思开始,如履薄冰也要放纵沉溺的是他,提心吊胆又心怀侥幸的也是他,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立场说他们该迷途知返,悬崖勒马?
他沉默半响,才艰难道:“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想,你还太年轻,阿莫。你以后会遇见……”
“遇见了又怎么样?我又不会喜欢他们!”阿莫语气激烈地打断了他。
“我的意思是,至少你应该有选择!”军雌难堪地闭了闭眼,事到如今还是要把那些他苦苦隐藏的阴暗剖白在少年面前。
“你不知道,你拥有的东西很多,你会获得的机会也很多,你不应该在没有见过他们之前就——”
“选择?我早就做过选择了!”
阿莫蓦然逼近过来,不由分说地扼住军雌的下颌,强迫他抬起眼看自己。
他凝视着那双赤褐色的眼睛,头一次觉得那里的光芒要把他灼伤。
他亲手把自己的心脏放到那束火焰上。
“你以为没有其他虫给过我那些所谓的选择吗?你是我唯一的选择。”
“是我,选择爱你。”
鲜血流尽,骨肉成灰的时候,就会露出那颗矢志不渝,九死不悔的真心。
瑟林看着那颗真心,有一瞬的恍惚。
这种姿势,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呼吸交缠,近到彼此的瞳孔满满当当只有对方的倒影。
下颌有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似乎要燎烧他的全身,然而真正的热度,来源于后颈那片仍然泛红刺痛的皮肤。
从雄虫靠近过来,扼住他开始。
这就是雌虫。即便是在发情后的倦怠期,即便没有信息素的刺激,雄虫的亲密接触也能轻而易举地点燃情热。
他根本就分不清,血液里那山呼海啸般的浪潮,身体里那每一个细胞的欢呼,鼓噪,簇拥的回应,是因为少年如此坚决的表白,还是雄虫随性而为的一个动作。
就像木偶之于木偶师,只能任由摆布,别说决定权,连选择权都没有。这才是依附。
偏偏是这样,偏偏是这样。军雌突如其来地感到愤怒,更感到痛苦。
什么年轻,什么孺慕,那都不是他质疑,他逃避,他抗拒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刻在基因里,磨不灭的。
额角陈旧的伤疤像被打上了新的烙印,痛得每一根相连的神经都疯狂跳动起来,最疼的那条导向的,是那段深埋已久不堪回首的惨痛记忆。
见过了花花世界,受过了特权滋养的雄虫,怎么还会用真心换真心?他们只会肆意妄为,他们只会强取豪夺。
现在的心怀期望,不过是将来的头破血流。
渴求与排斥纠缠在一起,其中的痛苦愈演愈烈,终于在过载的瞬间向外涌出大片的恶意,军雌一把挣开了少年。
他冷冷地道:“你也可以有其他选择,没有虫逼你。反正,你们总有的选。”
那些恶意脱口而出的时候,理智才想起来阻拦,然而覆水难收。
他看见少年错愕的神色归于沉寂,脸色似乎更苍白了几分。
瑟林一下子跳脚,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拔下来喂异兽。苍天啊,他在说什么!
没等他着急忙慌地自责找补,少年手上的手环突然震动起来,红光闪烁,有机械声响起:
“团体任务已发布,请十九号学员立即前往考核区。若三分钟之后未到达,则视为资格取消。”
听到声音,瑟林莫名有种解脱的感觉,只觉得这一晚上兵荒马乱,他一件正事没干,反倒搞砸了不少。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肯定是母校克他啊,他从前上学的时候就很倒霉!等待会儿把少年领回家,他再……
他正暗自做打算,抬眼却看到一直静默的少年有了动作。
阿莫背手握住了门把,他面向着军雌,扬起脸。
没有了额发的遮挡,那双眼睛又明又亮得落在灯光下。那里面向来含着千言万语,百转千回,此刻却什么都没有,像是坦荡,又像是决绝。
他平静地说:“既然你这么在乎选择,那你来选。”
军雌一个箭步冲上来的同时,他转动了门把。
“揭发我,还是包庇我。”
他迎上那个撞过来的,有着淡淡蜂蜜味的怀抱,搂上军雌的腰,准确无误地吻住那片温热的唇瓣。
一触即离。他打开了门。
让我爱你,还是把我毁掉。
其实瑟林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阿莫并没有多么难过。
恶意气势汹汹而来,又在下一秒就偃旗息鼓,想也知道主人有多么得虚张声势,他都没来得及伤神。
他沉默,只是因为他在思考。
“你们总有的选。”
你们。
他被这个词刺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察觉,瑟林总是说“你”,很少说“我”,更不提“我们”。
那“你们”呢?
那些微妙的抵触和抗拒如同海面上的白雾,他浮沉于海,挣扎其中难辨方向,直到迷雾散去仍旧脱而不得,才发现,从一开始他就身陷暗流。
“你们”之后,暗流之下,是隐秘又昭然,是压抑又汹涌的怨怼,愤怒,和恐惧。
他终于明白长久以来一直横隔在他和军雌中间,那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他在走向对方的每一次都一头撞上的是什么。
是一面南墙,墙的名字是,安全感。
只有绝对的掌控才能带来绝对的安全感,所以军雌把自己不能掌控的一切都拒之墙外。
包括他,和他的爱。
纵然他心甘情愿地跪伏,军雌做帐中君,他为阶下囚。
可是瑟林不会接受他的承诺,就像他没有接受他的告白一样。
在天堑般的失衡面前,对于退让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的虫来说,言语是无法证明的,来日是无法担保的。
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是会变的。
什么不会变?
什么才能让掌控者对被掌控者完全放心?
当然是交出一个对被掌控者来说足够沉重的把柄,沉重到他难以承受背叛和违抗的代价。除了绝对臣服,他别无选择。
而没有什么代价,比自己更沉重了。
赌徒站在了赌桌前,他的手中空无一物。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下注,他把自己当作筹码。
筹码压上了桌,生死去留只能凭赌场的庄家说了算。
就像在这个畸形不公的社会,雌虫之于雄虫。
如果选择权,主动权,掌控权对瑟林来说那么重要。
如果只有把自己处于,和那些被信息素化作的匕首抵住脖颈,被社规法度制成的镣铐压住脊梁,时刻担心被挟制被威胁被惩罚的雌虫一样的境地,才能让瑟林相信一只雄虫的爱。
他不介意亲手递上一把同样锋利的匕首,他不介意握着镣铐的虫一直是军雌。
我爱你,你就可以伤害我,你就可以掌控我。
我们都是一样的。是我们。
少年打开了门,他一步也没有停留,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门内的虫沉默地站在原地。直到感应灯因长久感受不到活动而自动熄灭,他又一次一只虫站在黑暗中,就像他来时那样。
可是又不一样。
他得到了一只镣铐的钥匙,一把刀锋向外的匕首,和,一个吻。
庄家怔忪着望着它们,蓦然,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三样是同一种东西,叫献祭。
咱就是说写到这里,已经跟当初写简介时想的两模两样了。
为了碟醋包了盘饺子,饺子包好了,醋蒸干了。
更糟糕的是,我还想了碟新的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只有不敢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