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宋垂容身后轻轻合上,那送药的下人并未跟进来,只是悄无声息地守在了门外。
陆坤踱步走进房中,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最后落回到宋垂容身上。
“脸上还疼吗?”他开口,声音低沉,目光在她红肿未消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
宋垂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垂下眼睫,低声道:“谢父亲关心,上了药,好多了。”
她心中惴惴,不知他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只能谨慎应对。
“你婆母今日是悲痛过度,失了分寸。她是将珏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这才一时迁怒于你。
“你是明媒正娶进来的,便是陆家名正言顺的大奶奶,这点,无人能否认。你安心住着便是,莫要多想。”
宋垂容不明所以,只能再次福身:“是,儿媳明白。”
陆坤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距离,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淡淡墨香与威严的气息压迫而来。
“你闺名可是叫垂容?”
“是……”
“一笑灯前,钗行两两春容。清芳夜争真态,引生香、撩乱东风。”陆坤随口吟道,随后细细品味一番,“是个好名字,很衬你。”
宋垂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适感悄然蔓延,她即使再不经世事,也感觉到了此刻氛围的古怪。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陆坤,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还是陆坤先开口,“如今珏儿撒手人寰,你年纪轻轻,往后在这深宅大院里,日子还长。你可曾想过以后?”
宋垂容指尖微微蜷缩,眼中带着茫然与恐惧:“儿媳……不知。”
要处理她了吗?要休了她?可是陆坤刚刚才说让她安心住下……
陆坤看着她这副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莫名的神色。他声音压得更低,循循善诱地蛊惑着:
“你婆母性子烈,经此一事,只怕日后对你……唉。”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引得苏垂容不安抬眸,“府中人多口杂,你娘家又远在苏州,怕是难以为你撑腰。一个女子,若无依靠,在这府里,便是举步维艰。”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继续缓缓道,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她的心坎上:
“说到底,你是我陆家的人了。我这做父亲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委屈。只是有些事,外人帮不了,终究需要你自己懂得进退,明白依仗。”
宋垂容脸色白了许多,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父、父亲……我……”
陆坤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那依旧明显的红肿,忽然上前一步,抬起手,似乎想要触摸她受伤的脸颊,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
“脸上还是这么肿……有没有好好上药?让为父看看。”
那带着厚茧的手掌靠近,宋垂容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逆流!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一缩,险险避开了那只手。
“父……父亲!”她鼓足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破碎不堪,“儿、儿媳自己……自己可以……”
那只布满厚茧的手,悬在半空。
陆坤的手落空了,但他脸上并未见愠怒,反而像是早有预料,甚至嘴角还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并不急于收回手,反而就势将手指凑近鼻尖,仿佛在深嗅她因惊慌躲闪而在空气中留下的一抹若有似无的、属于年轻女子的淡香。
那动作缓慢而刻意,带着一种品鉴猎物般的亵渎。
宋垂容被他这个动作骇得浑身僵冷,连指尖都在发颤。
片刻,陆坤才放下手,目光重新落在她惊惧交加的脸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宽容”:
“也罢。”他淡淡道,仿佛刚才那越界的举动从未发生,“你年纪小,骤然经历这些,心中害怕也是常情。”
他转身,似要离去,及到门前停顿了一下,侧过半张脸,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轮廓,话语轻飘飘地,砸在她耳里,却重逾千斤:
“垂容,我的话,你好好考虑。日子还长……总要为自己寻个依靠。”
“不急,你慢慢想。先好好休息,等珏儿的丧事过去。我们,再说不迟。”
说完,他不再停留,拉开房门,身影融入外面的夜色中。那名守在外面的下人立刻跟上,主仆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房门依旧敞开着,夜风灌入,吹得宋垂容遍体生寒。
她腿一软,顺着墙面滑坐在地,方才强撑的勇气瞬间消散,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剧烈喘息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怎么办……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宋垂容爬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出纸笔,不眠不休地写了好多封信。
信中说明了她如今情境难过,恳求娘家想办法接她回去,哪怕从此青灯古佛,也好过在此地任人鱼肉。
为了避免信件被拦截,或者各种意外寄不到,宋垂容绞尽脑汁地想了各种办法。
求婆子、求丫鬟、甚至趁着灵堂混乱,求了一个前来吊唁、面相慈善的外府女眷……
信全部送出后,宋垂容心里又是期盼、又是不安,能做的都做了,眼下,只能祈祷父母能尽早收到。
那日之后,冯佩兰便命宋垂容日夜守在陆珏灵前,美其名曰“尽夫妻情分”。实则让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对着棺材和牌位,一跪便是数个时辰,稍有倦怠,便是不敬亡夫的大罪。
不仅如此,还放着下人不使唤,只管使唤宋垂容泡茶、点香,然后处处挑错,茶冷了热了都不行,哭丧声音大了小了都要斥责,夜里又勒令宋垂容亲手抄写无数经文为陆珏超度,稍有笔误或墨迹不均,便撕毁重写,动辄斥骂“心不诚”。
几天下来,宋垂容迅速消瘦下去,眼圈乌青,脸色苍白,原本灵动的眼眸也失去了光彩,如同一个被抽去魂魄的精致人偶。
这日依旧如此,宋垂容又被冯佩兰寻了个由头,在灵前罚跪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擦黑,冯佩兰才施恩般让她回去。
她双腿早已麻木,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强撑着站起身,踉跄着离开灵堂。
这些天以来,她几乎没合过眼,每每刚睡下,才合眼没多久,冯佩兰便又派人唤她过去伺候。
她真的被折磨得筋疲力尽,行至连接前后院的一道僻静回廊时,她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前倒去。
预期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
她撞进了一个带着清冽寒气的坚硬怀抱里。一股淡淡的、不同于陆府常见熏香的檀香窜入鼻尖。
宋垂容惊慌失措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男人身姿挺拔,穿着墨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面容俊美绝伦,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
陆恂垂眸,看着怀中这个脸色惨白、瘦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女人,她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恐与泪意,像极了受惊的雀鸟。
他扶着她手臂的力道不轻不重,既没立刻推开,也毫无暖意。
“嫂嫂?”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字字如冰,“如此匆忙,是要去哪里?”
嫂……嫂?
宋垂容想起父母提过一嘴,说陆府有位权倾朝野、人称“活阎王”的二少爷,陆恂。
这也是父亲砸锅卖铁也要将她送进来冲喜的主要原因。
宋垂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从他怀中挣脱,因乏力又踉跄了一下,慌忙低下头,声音细弱蚊蝇:“对、对不起,小叔……我……我不是故意的……”
陆恂的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明显跪久了而微微颤抖的双腿,以及手腕上那若隐若现的被掐出的青紫痕迹。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
“灵堂路滑,嫂嫂……小心些。”
说完,他不再停留,与她擦肩而过。那冰冷的檀香气味也随之远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宋垂容眩晕中的幻觉。
宋垂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望着他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个传说中冷酷无情的小叔,方才竟是她连日来,唯一一个没有对她释放恶意的人。尽管,他的冰冷同样让她感到害怕。
陆珏的丧事已近尾声,这几日,宋垂容的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烤,她寄出去的那些信,成了她全部的希望。
她每日都在计算着时日,竖起耳朵听着院外的动静,期盼着能等到娘家的回音。
冯佩兰的磋磨变本加厉,仿佛要将她最后一点精气神也榨干。
好几次,她都感觉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终于,在这天下午,一个面生的小厮趁着冯佩兰歇息的空当,悄悄塞给了在廊下呆坐的宋垂容一封皱巴巴的信。
“大奶奶,您娘家人托外面送进来的。”
宋垂容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一把抓过信,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她像做贼一样,紧紧攥着那封信,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那间冷清的偏房,背靠着紧闭的房门,才敢就着窗外昏暗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封口。
信纸展开,是母亲那熟悉的、略显娟秀的字迹。
然而,只看了开头几句,她脸上的血色便一点点褪去,眼中的光芒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