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对拜——”
宋垂容低着头,盖头下的视线被大红喜帕遮得严实,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摆。
这一拜之后,她就是一个连面都不曾见过的陌生男人的妻了。
往后的日子,也就这么定了。
宋垂容说不清楚自己是紧张还是茫然,只是她的心告诉她,她是不愿的。
正想着,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突然攥住了她的胳膊,力道蛮横得让她惊呼出声。
“你干什么?!”她挣扎着想要挣脱,另一只手却猛地捂住了她的嘴,一股蛮力将她往旁侧拖拽而去。
挣扎间,盖头滑落,纷飞的红绸掠过眼睛,她仓皇抬眼,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
一口漆黑发亮的楠木棺材,正孤零零地摆在正厅角落,棺盖半敞着。
红烛的光斜斜照进去,映出里面的人影。
那是个年轻男子,穿着和她配套的大红喜服,可脸色青白得像涂了一层霜,唇色乌青,眼窝陷着,分明是个早已没了呼吸的死人!
“把她塞进去!赶紧封棺!”有人低喝着,两只手一起推她的后背,冰冷的棺材板抵住了她的腹,那股死气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窒息。
“不——!”
宋垂容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着,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脸上全是冰凉的泪水。
她还躺在那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偏院厢房里,身上盖的不是喜被,是一床素色的锦被,窗外天刚蒙蒙亮,隐约能听到灵堂方向传来的啜泣声。
“哭什么哭?”门帘被“哗啦”一声撩开,一个穿着青布衣裳的婆子叉着腰走进来,三角眼扫过她,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赶紧起来梳洗!大少爷昨夜走的,今儿一早就要报丧,太太还等着人伺候呢,你这个新媳妇要是杵在这儿添乱,有你好果子吃!”
宋垂容的身子还在发颤,她凄然地撑着炕沿坐起身,指尖触到冰冷的炕沿,才彻底清醒过来——那不是梦,昨夜拜完堂,她刚被送进洞房,就传来了陆珏咽气的消息。
她连夫君的面都没看清,就成了陆家的寡妇,还平白落了个“克夫”的名头。
传闻陆家嫡子陆珏缠绵病榻,药石无医,她那做布庄生意的爹盘算着攀高枝,不管不顾地凑了二十万两嫁妆,硬是将她送进了陆家冲喜。
本以为陆珏身体虽弱,至少也能再活个两年,至少能让他们捞点好处,没想到大婚当日,夫君就死了!
灵堂里,香烛的气味与哀泣声缠绕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宋垂容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盏沏好后温度放到适宜的茶,走到婆母冯佩兰跟前。
她尚未开口,冯佩兰一抬眼,目光触及她那张年轻的脸,心头的邪火“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就是这个扫把星!
若不是她娘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买通算命的胡诌什么非她冲喜不可,她那年纪轻轻的珏儿,她唯一的指望,怎么会就这么撒手人寰?!
那是她唯一的儿子!!
冯佩兰越想越恨,越想越绝望,所有的悲痛与怨毒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毫无征兆地甩在宋垂容脸上,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猛地一歪,手中的茶盏“哐当”摔在地上,热茶和碎瓷溅了一地。
“丧门星!都是你!克死了我的珏儿!”冯佩兰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宋垂容,声音尖利得划破了灵堂的肃穆,她怒极了,将桌面拍得震天响,对着周围噤若寒蝉的下人怒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个扫把星给我赶出去!我不想再看到她!!”
下人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这位少奶奶是昨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来的,如今大少爷刚去,一没休书,二没族中决议,她名义上就还是陆府的大奶奶。冯夫人正在气头上说“赶出去”,可他们真能把堂堂少奶奶赶到哪里去?
几个有眼力的婆子交换了个眼神,心领神会。她们连忙上前,半是搀扶半是强制地将被打蒙了的宋垂容从地上拉起来,低声道:“大奶奶,先跟老奴来。”
几人迅速将宋垂容带离了灵堂,安置在回廊下一处冯佩兰视线不及的角落。
一个领头的婆子看着宋垂容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和那双盈满泪水却强忍着不敢落下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劝道:“大奶奶,夫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说的话当不得真。您……您先回自个儿院子里避一避,等夫人气消了些,再做打算吧。”
宋垂容麻木地点了点头,她捂着脸,独自回到了安排给她的那个偏僻院落。
院中冷清,与远处隐隐传来的哀乐诵经声形成刺耳对比。那声音越是喧嚣,越发衬得此处死寂。
她踉跄走进屋内,喉咙干得发紧,想倒杯水润一润,伸手提起桌上的茶壶,却是轻飘飘的。
里面空空如也,连一滴冷水也无。
她颓然坐下,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院子里,几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正聚在角落里,嗑着瓜子闲聊天,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飘进屋里。
“……瞧见没,脸都肿了,夫人这回是真气狠了。”
“可不是嘛,克死了大少爷,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依我看,不被赶出去,往后的日子也比那庙里的姑子还不如。”
“谁说是呢?娘家又是那样的人家,听说就是个苏州卖布的,那门第,啧啧,怕是连咱们府里得脸的管家娘子都比不上……”
“可不是嘛,这样的‘大奶奶’,也就剩个空名头了,还指望咱们当菩萨供着不成?”
她们根本不曾刻意压低声音,或者说,她们根本不在乎她是否听见。
在这些下人眼里,她这个“大奶奶”已然失势,娘家无力,自身又背着克夫的污名,在这深宅大院里,已是板上钉钉的弃子,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无需给予。
彻骨的寒意,比脸上那一巴掌更疼,丝丝缕缕地渗进她的骨缝里。她环抱住自己的双臂,只觉得如坠冰窟。
昏昏沉沉地坐了一会儿,院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体面、面容精干的中年仆从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白瓷小瓶。
“大奶奶,”他躬身行礼,“老爷惦记着您,特让奴才给您送些上好的伤药来。”
他将药瓶放在桌上,继续传达着陆坤的话:“老爷让您放宽心,您既然是明媒正娶进来的,便依旧是陆家的大奶奶,安心在府里住着便是,夫人那边……只是一时悲痛,过了便好。”
这番话,在此刻孤立无援的宋垂容听来,无异于雪中送炭。她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仿佛又能喘过气来了。
她连忙按着母亲教导的待下之道,从妆奁里取出一枚小银锭子,赏给对方。
“有劳了,替我……谢过父亲。”
那下人接过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脸上这才堆起些真切的笑意。
“谢大奶奶赏。”他口中道谢,一双眼睛在宋垂容身上扫了一圈。
“大奶奶折腾了这大半日,想是早已饿了?奴才这就去厨房,让人给您送些像样的吃食来垫垫。”
宋垂容确实饥肠辘辘,连连点头。
院子里,那几个原本偷闲的婆子见老爷身边体面的人来了,还送了药,态度立刻收敛了不少,虽仍谈不上多热情,但至少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嚼舌根。
不一会儿,一份还算精致的饭菜便被送了过来。这是她踏入陆府后,吃的第一顿安生饭。填饱了肚子,又给脸上敷了清凉的伤药,身心俱疲的宋垂容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叩、叩、叩……”
几声轻微却清晰的敲门声,将宋垂容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惊醒。
她心头一跳,拥着被子坐起身,警惕地问:“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压低了的、熟悉的声音:“大奶奶,是奴才,您开开门。”
是白天那个送伤药的下人。
宋垂容心下疑惑,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难道是公婆那边还有什么吩咐?她不敢怠慢,披上外衣,下床走到门边,迟疑地拉开了门闩。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清冷的月光混合着廊下昏暗的灯笼光晕,勾勒出门口的人影。
不止一个。
白天那下人侧身提着灯笼,微微躬着腰。而在他身前,负手而立,面色在光影交错间晦暗不明的,赫然正是她的公公、陆珏的父亲——陆坤。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常服,显然是特意换过。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话都还没说,一股混合着权势与男性侵略感的压迫气息,已经扑面而来,让宋垂容瞬间汗毛倒竖,睡意全无。
陆坤的目光缓缓落在她只穿着寝衣、外袍仓促披挂的身上。
“进去说话。”
她听到陆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