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施洄只觉灵光骤现,福至心灵地将一些曾经忽略的细节串联到了一起。
李东序比她更了解宋澈,他看着宋澈长大,对宋澈的判断自然一击即中——施洄心下安定了不少,她已经可以判断出,这一切或许都出自同一个病灶。
作为太子的宋澈,少年得志,万千盛宠如同星星一般簇拥着他。
而他的志向原本也清澈如月,坚实如玉,为何骤然那样反常地要舍弃一切?
施洄知道自己是个情感淡薄的人,尤其对自己与父母亲情之间看得很淡然。
她或许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也或许就是天生的亲缘浅薄,反正最后都导致了她很难对自己父母的所作所为产生很强烈的情绪,可能会有不忿,会有失望,但是她能躲就躲。
她和宋澈在这方面非常不同,哪怕是在君臣大于父子的皇家,宋澈也真心实意地将父亲母亲挂在嘴边叫了很久。
直到后来,他才开始重视这些规则,他的父亲母亲,变成了父皇母后。
也正因如此,施洄很难与宋澈产生什么共鸣,也很难去想象他当年的处境——当铲灭母族的铁令是由自己的父亲亲手颁下时,当查到原来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时,宋澈的心中,该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施洄站在旁观的角度,是可以理解嘉宁帝所为的——“狡兔死,走狗烹”早已是流传下来最基本的帝王计。
青阳李氏的声望与权势太大了,已经大到任何一位帝王都无法安睡的程度了。
威压皇权,铲除他不过迟早,这并不是什么很难意料到的事情。
然而施洄如今知道了,宋澈偏偏期待过,或者说奢望过——他的父皇,真的会像他曾经承诺过的那样,首先是个父亲,再是这天下之主。
她这些年,从纪尚仁和杜君实那里,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事情,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中,似乎可以窥见一些,宋澈曾经拥有过的,那些不应该被皇室子享受到的,属于俗世的幸福。
或许就是这些片刻,给了他一份侥幸的底气,所以他才没有做好失去的准备。
这一世,经过先生隐晦的提醒,施洄已经确定,对于宋澈来说,那一桩灭门,绝不是唯一的打击。
在光鲜亮丽的太子身后,必然还横亘着更多隐秘的“皇室密辛”。
宋澈,是被一层一层的血腥与黑暗抹上了灰心。
太过具体的缘由已经没有探知的必要,或许就连宋澈自己也说不清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但他的退让和妥协,并非真的欲念俱灭,而正是因为他还有**,还有期待,而这种对他人的期待,早已错位了。
他妄图用自我毁灭的方式击碎他人对自己的期待,借此降低自己再次被伤害的可能。
只可惜,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所有的期待,所有想要存续的羁绊,本就都来自于他的权力。
他降生于世,就接受了他永远都无法舍弃掉的权力。
施洄则不一样,她从不期待,因为她没有期待的权力——没错,期待当人也是一种权力,她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去期待的什么。
这倒不是自怨自艾,相反,上一世,在那样多艰难的境地下,她曾经无数次地庆幸,自己没有期待的习惯,不然,她可能都挣扎不到宋尘登基之时。
她习惯最悲观最残忍地去揣度和算计,就是因为她知道,人们对她也会赶尽杀绝。
而对于那些人来说,将她赶尽杀绝的成本极低——她不过是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如今甚至连个像样的夫家都没有,背景单薄如纸。
一个既无护盾,又无底牌,甚至连容貌都毫无利用价值的女人,不过就是一只人人随手便可碾死的蚂蚁,哪怕涉入权斗,也注定随时可以被舍弃。
而她如今还能好端端地活着,不过是因为如今的她除了“离经叛道”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旁人的地方。
她太渺小太没有力量,只要有一口气,就可以存活。
只要她不要妄图染指不属于她的东西,那她或许可以一直这样苟活下去。
可是偏偏她贪心不足,她竟想要分一杯权力的羹。
某种意义上来看,她和宋澈其实站在同样的威胁之下。
一个拥有权力却天真多情,一个始终无力于是冷眼旁观。
而她现在,需要展现一下她这位旁观者入局后,即将面对的一些矛盾和荆棘,来吓唬吓唬这位“太子殿下”。
没等她酝酿好,宋澈却率先开了口,他已经沉默了很久,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施洄,声音已经有些滞涩:“洄儿,我知道你的志向,明白你今日来找我,一定也是深思熟虑一番。”
“我们都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会无欲无求,我若说我从不曾肖想,那必然是假话。”
“极度愤怒的时候,我也想过,或许我可以改变一切,只要我获得大过天的一切。”
“只是最后才发现,没有什么能大过天,就算真的如你所愿,你也注定会被很多事情绊住。”
他说着,忽然觉得有些口干,随手拿起身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接着说道:“被绊住了手脚,很多事情就会变了意味,很多人也会变,而我不愿意变成那样。”
他的眉眼垂了下来:“他们是如何揣测的我也管不了,随他们去吧,再过些时日,这些也不关我的事了。”
“可是,您有没有想过,您和这些事情,其实永远也无法割席?”施洄反问,看着他刚刚有些舒展的眉头又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施洄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
她看向宋澈,等待着他的回答。
宋澈怔了一下,他知道施洄对于地位与金钱的渴望,但是他总觉得,这一次,施洄想要的说的不是这个答案。
于是他继续沉默
“我最羡慕的,是您得到的时候,从来不会感受到害怕。”见他沉默,施洄只是笑了一下,随后,她也像宋澈刚刚那样,轻轻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正如您刚刚喝茶的时候,无论是细细品味,还是粗略解渴,它对您来说,只是一口茶而已,没什么意义。”
“而我,却要想,这口茶,会不会是我这辈子喝的最后一口茶呢?”
“我的命门,没有层层叠叠的护甲挡住,**裸地展现在每个人面前。我今日登门,向您说出这一切离经叛道胆大妄为的话,无异于赌博。”
“如果幸运,您如我设想的那般仁慈,那我或许可以得到太子殿下您施舍的一层小小的庇护。”
“但如若真的令您感到冒犯,您的一念不悦,都会让我今日连太子府的门都出不去。”
“您或许不会这样做,但您完全可以做到,因为您凌驾于我之上。”
“我今日若是能活下来,那我今后所能够得到的一切,都是依仗您今日为我网开一面。”
“这或许对您来说,只是您手下留的一个微小的缝隙而已,您可能并不会在意。”
“但是对我来说,我从今往后每一次的呼吸,全都依仗您今日的一个念头。”
“我会感恩您,会拥戴您,可您要明白,今后我最惧怕的,也会是您。”
“因为我知道,您随时可以夺走我苟延残喘的余地。”
施洄的言语非常直白,她很少这样对着别人去剖白自己的心思,但是这是目前对于宋澈最有用的一个法子了。
宋澈敏锐,就算施洄懂得伪装一二,也能够大概判断出她是个怎样的性格。
因此,宋澈一定能够明白,这样程度的袒露,对于施洄来说,已经是非常的难得——宋澈远比她要心软得多,施洄要的,就是宋澈认为的“难得”。
这样就足够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稍微低下头,理解一下一无所有的人在面对别人的“施舍”时,到底会是怎样的心境。
“我因为您的让步,而得以苟活一命,于是无时不刻不在害怕您随时夺走我的小命。”
她的声音愈发冷冽,开始指向要害:“那若是有一个人,他是因为您的让步,得到了权势,得到了可以比肩您的地位,而这,也是他曾经不敢肖想的。”
“那您猜猜看,他会不会也和我一样,事实惶恐,生怕您突然回心转意,收回这一切呢?”
“对于我们来说,我们得到的一切都是您轻易舍弃的,而您如今虽已自认放弃,但您依旧是太子,依旧可以随时收回。”
她盯住宋澈的双眼:“殿下,您不需要否认,您有收回的权力,不是吗?”
“农夫与蛇的故事,在旁人看来是荒诞不经,可世人可曾在蛇的角度思考过呢?毕竟谁能保证,伸出手给出一条生路的农夫,下一瞬不会举起锄头亲手将其斩断呢?”
“农夫和您一样,忽略了一条蛇求生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