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洄从来不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她自己最清楚自己的**。
自小所读的圣贤书中,总有“功名利禄不过浮云”一类的教导,但在她看来,这样的说辞,无非是一种高高在上、何不食肉糜的说教罢了。
说得这样好听,过得这样潇洒的,不都是那群既得利益者吗?
如果权力真的是“身外之物”,那自古以来这些为了夺权汲汲营营、倾轧拼杀的人,都是些蠢货吗?
世间真正珍贵的东西,必然最难得到。
而权力,哪怕本身无用,在这前赴后继的血肉灌注下,也一定就是那至高之物。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有模糊的权力概念的小姑娘了。
她亲眼目睹过、深切地体会过了权力带来的好处。
上一世,纵然结果凄惨,但不可否认,她已然品尝到了寻常人不曾奢望过的泼天权力,个中美妙,的确令她难以自控。
她上一世认栽,但这一世,她不打算及时收手,她渴望更多。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渴望,来源于她曾经极度的匮乏。
这样病态的反推,已经成了她人生中的一部分。
纪尚仁说,他也不清楚施洄究竟想要什么。
又或许他知道施洄想要什么,但是不敢想象她的渴望到了什么程度。
也正因此,她打一开始,就十分不能理解宋澈的选择。
这世上,或许有人天生不适合权斗、天生没有野心、天生便知足常乐。
但宋澈,一定不是这样的人。
她至今还记得,当年,她费尽心思博得先生青眼,如愿进入学堂后,第一次读到太子亲笔撰写的策论时的那种震撼之感。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一向自诩富有灵气的字句之下的思维,那样的浅薄,当真是永远都够不上正经帝王子弟的政识达观。
她甚至至今都可以背诵下来那篇:
“夫为政之本,在安社稷、恤黎元。故当今之世,欲固国长治,必先以民为邦本。
为天下黎庶,当开其生计,使农商各得其所,百工各展其长,衣食有资,则人心乃定。
为天下稚子,当保其安宁,使无颠沛流离之苦,得亲养教化之乐,则人伦乃正。
为天下妇人,当伸其权益,使其不困于夫势,不屈于强权,得以自安其身,抚育子嗣,则家道乃和。
为天下耆老,当厚其保障,使其终岁无饥寒之忧,暮景有依怙之安,则仁孝乃全。
为天下有志之士,当开其进取之途,使其才智不郁于窘困,抱负可施于四方,则国力乃盛。
为天下之不平,当伸其公义,使冤抑得雪,奸佞无容,则纲纪乃清。
为天下之动荡,当息其兵戈,使干戈销弭,庶民乐业,则社稷乃固。”
通篇词句工整、大气磅礴,情感炽烈。
且这并非什么假大空的政治套话,每一句话都彰显出太子的政治才能与以天下为念的胸襟。
虽然文字会粉饰人的内心,但施洄也不得不承认,写下的字字句句,也一定是内心深处理想的延伸。
施洄扪心自问,纵然这天下人人都可以写得一手“以民为本”的漂亮辞藻,但这样的深切叩问,假意是无法展露至此的。
她爱权、爱利,所写尽为夺权之谋,她的野心很大,但是也很狭隘,这样浅显地写出来,任人都能够判断揣摩一二。
但是宋澈不一样,据先生所说,太子殿下儿时读各国列传,就已经能领悟到所谓万世长久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的野心,一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权位,而真的是他笔下的就“以大道为归,以太平为志”。
他在无数次的天下论中都曾反复提出:“四海无虞,八方来同”。
而他所谓的私心,无非就是希望史书之上,能传颂出来的“为政之极功”罢了。
要说当年混迹在市井时,施洄所听闻的那些赞颂小太子蕙质兰心的话,都尚且可以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那些又是这群儒士看在太子出身的份上所奉承的。
那之后,在真切地读过太子的论篇、感受过太子那与生俱来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气度后,施洄发自内心地明白纪尚仁对宋澈的那句,“如冰之洁,心镜万机”的夸赞,实非虚言。
一个怀抱雄心、兼具天赋的人,如果真的放弃他所有的权柄,那便等同于自毁长城,他的处境必然只会急转直下。
因为他本身,就是在这世局之中,最为危险的变数。
他所拥有的一切,他所令人称颂的一切出身、才识、声望,都是上天赐予他的筹码,他握着这些筹码,他就必然要付出代价。
这些筹码,已经不允许他退回到普通的生活中,退回到庸庸碌碌的寻常中了。
施洄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找到一个切口,让宋澈明白,他妄想以“自缴兵刃”换取全身而退的想法,实在是太过天真。
而他与他们交易所换来的,绝不会是他梦寐以求的安宁,而是被赶尽杀绝的下场。
他是太子,是储君,他身上凝聚着无数人的希冀。
同样的,也凝聚着无数的恐惧。
他若选择退出,所能走的唯一一条路,便是血肉模糊、尸骨无存的路。
他当然可以退出,但是他必然只会是血肉模糊地退出。
天下的权柄之下,素来是滔天血色铺成的路。
宋澈妄想的安定的递交,只会是一厢情愿。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所应当地高枕无忧,不是每个人都是光风霁月的君子。
在争夺权力的路上,每个人都是头破血流,每个人都会倾尽一切,极力争取最稳妥的一切利益的。
更何况,宋澈身在京城,他的那些动作,恐怕早已落在无数双暗藏杀机的眼中。
没有人会轻易相信,这位太子殿下,真的会心甘情愿地拱手将一切奉还了
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以宋澈的聪慧,岂会不知?
他一定知晓,施洄甚至可以断定,他不仅想到了,甚至还做了一定的防备,只不过...出了某些差池。
施洄想起上一世。
当时他们被逼入绝境之中,施洄保下杜君实已是费劲心思,本想从长计议。
却没想到,杜君实极快地便与镇北军旧部取得联系,并以雷霆之势重建了军伍之序,直捣京城。
在与宋尘形成对峙之势之后,他们并没有北退,回到镇北侯的旧地,而是转路去到了江南。
那时,施洄的魂魄之力已经有微弱之势,只能每日跟在杜君实身边——她还没做好魂飞魄散的准备。
于是她也跟着,去到了年少时,宋澈无数次提到的江南。
江南好,风都比京城柔和很多,施洄的魂魄都更喜欢这里。
没让施洄琢磨杜君实为何这样大费周章地绕道江南太久,她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她见到了那个,早就应该被处以极刑而死的,宋澈的母舅——李东序。
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左相、越朝第一世家的家主,并没有被一纸圣旨夺去性命,反而逃出生天,隐姓埋名,潜居于青阳李氏故土。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个答案,或许施洄永远都不可能知晓了。
施洄飘在杜君实的身边,正大光明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在史书上已经“死亡”的人,莫名觉得有些慨然。
李东序虽已至暮年,但仍旧精神矍铄,眉眼和宋澈有几分相似。
他穿着体面,常年戴着面具示人,经营着黎州府一家小小的当铺。
但从他与杜君实的只言片语中,施洄多少能隐约捕捉到当年那场“暗渡陈仓”的背后,那触目惊心的真相。
而这其中,最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太子竟真的趟了这趟浑水。
可是,若他真的有能力运筹帷幄至此,做到这样的通天手眼,救下被皇上赐死的母舅,为何最终却没有办法从宋尘手下救下自己呢?
难道逃过宋尘,比逃过当年嘉宁帝的圣裁还要难吗?
还是说,在面对宋尘的时,宋澈竟真的毫无准备?
不可能,以宋澈的敏锐度,他断然不可能毫无察觉。
杜君实的雷霆行动、李东序在江南暗中的活跃——这一切都证明了,宋澈起码在很早以前,在宋尘还未察觉到的地方,就为身边的人布下了应有的退路。
那,又是哪里出了岔子呢?
施洄百思不得其解,她一边推演可能的处境,一边跟着他们一起,试图找出当年,那位只留下一句“退居江南”音讯的帝师。
只可惜,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随后,她跟着他们一起,为宋澈立了一块碑,在他生前幻想过与人畅饮的惠山樱花林中。
风过林梢,花瓣簌簌而下,杜君实和李东序为他祭了酒。
她向宋澈讨了最后一杯酒,坐在他的新碑前,听着李东序长叹一声:“澈儿啊,就是太心软。”
“他以为,人人都有苦楚,他错了。”
“他自小聪慧,不缺心计,但却太像他的母亲,总是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对他人期待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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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3章 前世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