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错了。
他们习惯性地站在农夫高高在上的视角里,理所应当地忽略了一点:一条蛇,若是想要在残酷的自然与森严的人为社会中夹缝生存下来,并且有能够奄奄一息的能力,它必须是一条本身便带了毒的毒蛇。
这样的毒,在旁人眼里,是致命的利器,是威胁的来源与祸端。
但对于蛇自身而言,这却是自己亲手在血肉中刻下的本能,是生存的护身符。
宋澈不需要带着“毒”来保护自己,他从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骨子里浸润着令人羡慕的从容,这种从容来源于他自小便受到托举的安全感——他的天资与性情深得嘉宁帝喜欢,自小便被稳稳地扶着走在既定的道路,只要他还在这条道路上,就永远会有人为他遮风挡雨。
但宋尘不一样,他不可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但他却有这样的野心——他被捧到了一个踮起脚尖就能得到一切的地方,怎么可能甘愿永远守着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呢?
他表面上温润谦和,实际却有着极强的掌控欲。他明明背负着连他自己都不能确认的东西,又要事事握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施洄原本以为自己很懂宋尘,她赞同自己和宋尘在某些方面很相似。
他们都在争夺除却生存之外的一丝空间。
那空间中,不仅仅有世俗意义上的活下去,还有他们想要施展的锋芒,想得到的价值。
思及此,施洄突然记起来,在很早的时候,纪尚仁曾经跟她争辩过一些有关宋尘的事情。
那个时候,施洄刚刚入密林不久,虽然与杜君实和宋澈二人的交集变得多了起来,但终究只能算是熟人。
没想到一夜共饮后,三人竟真的有掏心掏肺的趋势,相处得深切了不少。
一些时日下来,施洄大概对宋澈不愿沾染权势斗争的决心,有了一个比较确切的认知。
她再怎样老成,也只是一个才及笄不久的普通小姑娘。
在感受到宋澈和杜君实——这两位对施洄来说简直是大人物的人,竟对她给予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信任”后,她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有些惶恐。
在斟酌了半天这两人的用意之后,决定利用自己目前的价值,来为他们做些什么——毕竟在她看来,宋澈的心愿也太简单了。
一个人想要争取什么,或许会很困难;但若是想要放弃什么,那简直就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
天真稚嫩的施洄如是想着。
再加上她本就不是个愿意勉强别人的人,于是,在尚不了解宋尘为人的情况下,就早早地决心选择辅佐他。
出乎意料的是,在施洄向纪尚仁透露了自己的意愿之后,却遭到了他的激烈反对。
可问他反对的缘由,他却只用“宋尘不是这块料”这样的言语搪塞过去。
但在当初施洄被天命驱使,答应接下帝师令时,她提出的唯一一个条件,就是需要纪尚仁答应她,可以全凭她自己的心意择主,纪尚仁绝不会对此强加干涉。
如今她选了,纪尚仁却这样毫无理由地表示反对,施洄不会轻易接受。
她不仅不愿意接受,还偏偏要纪尚仁说出个所以然来。
争辩到最后,老头子实在是被施洄气得头痛,只好语重心长地和她说:“你就信我一回,宋尘这人,有时偏激得太过,但有的时候,他...甚至比圣上更谨慎,更让人难琢磨。”
纪尚仁跟施洄论事的时候,也很少有什么忌讳和讲究,这些皇室中人叫来叫去就和话本子里的小人没什么差别。
这也导致施洄同样言语大胆,后来入府,一时半会儿倒是很难纠正到礼数全面的地步。
那一夜已经与如今的施洄相隔太远,如今的她只依稀记得,在夜色渐散的时候,烛光颤颤巍巍的摇晃中,她听到纪尚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施洄从未听到过的疲惫语调,说道:“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只能将你的劲头激得更高,我这老头子不知道现在已经被你在心里骂了几个回合。”
“但是,你叫我一句老师,我便要对你负责。”
“施存中,我当年为你取了这“存中”二字,就是希望你万事存中,不要太草率地决定,给自己留点选择的余地。”
“帝师令落在宋尘手上,你就不可能再有别的道路了。”
“我不知道天命为何会落在你头上,你明明跟这一切毫无关系,只是被我们强扯进来的。”
“我们也说不清,为何那句箴言又说你一定会选错,又一定要走一趟错误的路。”
“但我知道,选宋尘,你一定会后悔,他不是一个值得辅佐的人。”
“宋尘此人,绝非明主。”
他的手已经有些微微颤抖,纪尚仁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语气一转,下了定论:“洄儿,有些事,我也说不清,你就当是我的直觉吧。”
“有的时候,我觉得宋尘和你其实很像,你们害怕的事情都太多。”
“但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他甚至不如你这个市井里混出来的小丫头。”
一段语焉不详的话说罢,他便结束了这个话题,从此之后无论施洄如何再想扯起这个话头,纪尚仁都不再做出任何回答。
在那之后,纪尚仁也会主动与施洄分析宋尘的一些举动,这也让施洄对宋尘产生了更多的好奇——她一直都没有机会切实地与宋尘相处,只是和大多数人以为的一样,认为宋尘是一个难得进取且谦和安分的皇子。
但纪尚仁那晚的“忠告”始终坠在施洄心头,她开始思考这些她能够轻易探知的表象下的深意——为何这位由最得宠的兰贵妃所出,高高在上的二皇子殿下,会让纪尚仁认为,他和施洄有相似之处呢?
他又在害怕什么呢?
遗憾的是,后来,施洄终究是没有理会当年纪尚仁的忠告。
她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天命所谓的“混战割据”,她自信,以自己的能力,到那时一定会有相应自保的能力。
却是没想到...
施洄摇摇脑袋,不愿再去回想那些晦气事儿,她拢了拢衣袖,看向宋澈:“昭明哥,我知道,你或许很难理解我们这样的心态。”
“你曾经跟我说,**太盛,易受其害。”
“我明白你是想劝我,不要太过纠结太过在意,不想看着我走火入魔。”
“可你不会明白,对我们这种人而言,**并非腐蚀,只有**能提醒我们清醒,它是驱走恐惧的唯一方式。”
“倘若,我是说倘若,我是宋尘,我站在他的立场上,面对的竞争对手是您,我恐怕也永远都不可能心安理得地相信,您当真会放弃一切,并且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而如今的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绝对无法承受您改变想法的后果——宋尘也一样,如今,他距离那所谓的最高目标仅仅只是一步之遥,他容不下任何的变数。”
“正因为马上就要得到,所以恐惧会更甚。”
“就算已经得到,也要提心吊胆,因为不能够确定那个让自己整日提心吊胆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因此,他一定,也只能将一切可能的变数都碾碎,变成绝对的定数。”
“您可以说我的看法太过偏激、极端,但是您必须承认,世界上就是有我这样,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忍受不甘心的人存在。”
“我们这样的人,哪怕手段卑劣,只要可以达到目标,我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我相信您一定清楚,二皇子,也是这样的人,他也一定是这样的想法。”
宋澈听施洄的话音落到这里,眉心微微蹙起。
他的直觉敏锐地动了动,隐约察觉到,施洄对宋尘有种莫名的笃定,一种像是从骨子里认清了这个人的笃定——但施洄和宋尘,甚至都算不上熟悉不是吗?
他想努力说服自己,这是施洄为了说服他而准备好的话术,但他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
据宋澈所知,施洄如今,可能连宋尘的相貌都未曾真正看清过,那她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份笃定呢?
是先生说的吗?
最让他吃惊的是,施洄的笃定竟然与他内心深处,一些潜藏的直觉不谋而合。
他的确,也对自己这个看似温和的二弟,有些莫名的警觉。
这种感觉来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与宋尘的交集不算多。
自打宋澈记事以来,贵妃与母后的关系就已经是剑拔弩张。
后来宋尘出生,父皇对他也显得十分喜爱,惹得母后很是不悦。
但宋澈不是很在意——在他看来,宋尘依旧是那个,在刚刚会讲话时,就已经学会偷藏贵妃小厨房的奶皮酥带给他的小弟弟。
他甚至私下让宋尘教过他如何用步汗语称呼哥哥和弟弟。
这些年,两人的关系虽然一直算不上亲厚,但总不至于如同母亲们的关系那样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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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5章 毒蛇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