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京城,醉仙楼雅间。
一只信鸽轻巧地落在雕花窗棂上,被一只纤纤玉手轻柔地捧起。素白的指尖灵巧地解下系在鸽腿上的信笺,随即信鸽振翅而去。
此时的京城正是早春时分,一阵夹着些许凉意的春风从院中吹至屋内。春寒料峭,正凝神读信的明艳少女不禁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华贵的狐裘。
此人正是定阳侯嫡女,如今是这醉仙楼的管家——林幼微,她的面容红润,与院中早开的桃花相映红,瞧着比在侯府之时更有气色些。林幼微细细读完来自明城的信,秀眉渐渐蹙起,内心却是波涛汹涌。她赶忙朝着屋外轻唤:“阿银!”
“夫人,”阿银闻言入内,好奇询问,“您有什么吩咐?”
林幼微脸颊飞红,更胜桃花,嗔怪道:“混小子,莫要跟你那不着调的东家学,叫我小姐或者林管事便是。”
阿银吐了吐舌头,闻言不情愿的改口:“小姐有何吩咐?”
“去请方思远过来,就说我有要事要与他相商。”
阿银闻言应声退下,去找他那不着调的东家了。林幼微紧紧捏着信纸,揉皱了纸张上的“定阳侯”几个字。
片刻后,一道清朗的好声音传入雅间:
“幼微姑娘这般急着寻我,所为何事?”人未到,声已先至。
林幼微抬眸望去,但见一柄洒金折扇轻挑珠帘,执扇的手指骨节分明。视线上移,瞧见一张玩世不恭的俊脸,嘴角永远扬着一抹淡淡的浅笑,含情脉脉的双眼此时正带着询问望向她,桃花眼上挑,带着几分戏谑。
“这么瞧着我作甚,可是,”他嗓音低沉,带着若有似无的撩拨,稍一个不慎便会沉溺于此,“想我了?”
正事要紧,林幼微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将明城来的信件递过去:“明城的信,将军有事请我们相帮。”
方思远一边伸手接过一边嘀咕:“我就知道这小子去了明城也不让我安身。”他嘴上这么说着,脸色倒是认真了起来。
他粗粗略过纸上的内容,挑了挑眉,嗤笑道:“东离真是,下得好大一盘棋。”
他的语气中尽是对东离的无尽嘲弄,此时那双桃花眼中哪还有半分刚才的柔情似水,只余下寒冰彻骨。
林幼微不由怔住。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每每谈及东离,东离的物、东离的人、东离的景,他皆是这般神情。
她望着他,心中再一次浮现了那个疑问——方思远,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会独自一人在这京城?为何每次谈起家人都讳莫如深?又为何,坐拥万贯家财却依旧如此孤单?
她轻轻摇摇头,甩开脑子里这些混乱的想法,将思绪拉回到刚刚的信件上:“何止东离,定阳侯亦牵扯其中。父亲、姑姑、还有祖母竟会做出如此,如此……难怪母亲会郁郁而终……”提起母亲,她难免双目泛红。
看到她微湿的眼眶,方思远瞬间换下了刚才的凌厉的模样:“哎呀,我的小林管家,别哭,瞧我如何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他“啪”的一下收起折扇,目光锐利,“那么,让我们看看这位准驸马爷在做什么吧……”
定阳侯府,福寿堂。
林老夫人阖着目,史嬷嬷在一旁摇着团扇,动作十分轻柔,生怕惊醒了她。
一个小丫鬟轻手轻脚地进来,刚要说话,史嬷嬷一个眼刀过去,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林老夫人并未睡着,刚听到一点声响,她便警惕地睁开浑浊的双眼:“何事?”
小丫鬟快步上前,连忙跪禀:“禀老夫人,侯爷带着宋大人在外头求见。”
林老夫人寒光一闪:“这等要事也敢耽搁?若误了大事,你这条贱命担待得起吗?”
她递了个眼神给史嬷嬷,这可怜的小丫鬟就被拖了下去,甚至连一声呼喊都不敢喊出来。
林震岳和宋时宴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一幕,不过两人神色未变,显然早已司空见惯。
看着两人行完礼,林老夫人才缓缓开口:“前段日子送进宫的那个四房家的庶女,可还听话?”
林震岳恭敬地答道:“回母亲,巧微这孩子很是听话,不过,她入宫时日尚短,怕是……咱们那位精明的陛下不信任她……”
“蠢材,男人这种东西,最是容易拿捏。”林老夫人轻蔑道,全然不顾在场两位男子的面色,“让她多费点心机,咱们林家可不养闲人!”
“是。”林震岳有些惴惴,垂首应道。
“说吧,所为何事?”
“外祖母,“宋时宴上前一步,“前些日子,于舅舅给我来信,说崔枕月已经查到了侯府头上。”
“好个镇国昭衡公主,倒是有些能耐,”林老妇人眼中杀机毕露,冷声道“既如此,震岳,你留在京城,宴儿虽有官职,但告假几日不会引发太大的注意。明日便前往明城。”
“是!”林震岳和宋时宴对视一眼,齐声说道。
“必要时,可联系你母亲,”林老夫人对着宋时宴说,“她如今位高权重,如果此事得以善了……大熙?呵,不过蝼蚁罢了。”
宋时宴神色一禀,沉声道:“孙儿明白。“
两人说完后,便退出了福寿堂。宋时宴又与林震岳又密谈了片刻,便转身回了府邸,没有注意到定阳侯府邸一旁的灌木丛中两双亮晶晶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是夜。出发明城要做的准备都已经完备,宋时宴忙了一天,才疲惫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心下总是惴惴不安,自从那日在西山、在皇宫见到了崔枕月之时起。她的眼神,就算隐藏的再好,也终究有一抹仇恨的底色,特别是自芷儿身死之后,她身上更添了一种势在必得的迫人的威仪。
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决定不再去苦想这些事情,还是养精蓄锐准备前往明城要紧。他命小厮点了安神香,闻着安神香的馨香,有些不安稳地沉入了梦乡。
梦魇来的猝不及防。他梦到了崔枕月,甚至还有些自嘲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意识浮浮沉沉,他连自己是否清醒都不可知。
梦里的崔枕月,一席耀眼夺目的红衣,带着满头华丽的珠翠,笑意盈盈地站在原地,等着他靠近。他脚步不受控制地朝她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也穿着红色的礼袍,手上正拿着一束红绸子,而红绸子的另一侧,就在亭亭玉立的崔枕月手里。
这似乎是她和他大婚之时,诡异的是,堂前竟突然弥漫起层层迷雾,使得他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
他用另一只手费力地拨开迷雾,突然瞧见她巧笑倩兮的脸近在咫尺,极美的面容上却带着十分诡异的笑容,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夫君,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连诘问都十分轻柔,声音甜腻,浓过这迷雾的甜腻。
他错愕抬头,看见汹涌的血泪自她微挑的凤眼里流下,滑过素白如纸的小脸,滴落在她如烈阳般娇艳的婚服上。她扯开嘴大笑起来,越笑血流的越多。到最后,她满手满脸都是血,声音凄厉如鬼魅:
“夫君!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夫君!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早已经面如菜色,只是喉咙像是卡着什么,怎么样都说不出话来,只能因惊恐而发出“嗬嗬”的怪叫。
她的血泪不停的流出,慢慢汇集起来,险些要将他淹没。
生死一线间,他冲破喉咙的障碍,厉声喊道:“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梦里的崔枕月惨笑起来,她越笑越大声,尖锐的声音险些将他耳膜冲破,她越笑血泪流的越多,血液流成的河瞬间将他淹没。
窒息感蔓延至全身,他终于惊醒,窗外惨白的月色照着他比月色还惨白的脸。他大口喘着粗气,梦里的窒息感仿佛还没有散去,他望向漆黑一片的屋子,梦里崔枕月满脸是血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吓得他一个激灵。
他伸出全是汗液的双手,一个疑问不断在脑中盘旋——
这究竟是梦?还是他遗忘了什么?
此时的夜色深沉,唯有早春的虫鸣窸窣作响。
宋时宴卧房外的大榕树上,那两双亮晶晶的眼睛依旧注视着宋时宴的一举一动。
娇小的身影瞧见屋内的动静,借着月光在册子上认真记录。较高挑的身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有些好笑地瞧着她:“我说幼微姑娘,有必要连起夜这种事情都记录吗?还有啊,这都什么时辰了,该回去歇息了吧?”
没错,这两人,自然是跟踪宋时宴的方思远和林幼微。多亏了方思远武功高强,才能让他们能近距离且不被发现地观察宋时宴的行踪,而且夜晚才是干些私密勾当的绝佳时期,所以林幼微不想放弃。
“怎么是起夜呢,他分明是被噩梦惊醒了,”林幼微头也不抬地反驳,“你不许困,这树太高,我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