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携着两封密信,就这样从早春的京城一路往东飞去,最终落入仲春时节的明城,停在陆允川掌中。
一封是林幼微用细致的笔触写的事无巨细的宋时宴的行程,一封则是方思远洋洋洒洒写的长篇大论。除了稍微有点用处的“追妻良计”,其余的纸都被连舟拿去当柴火烧了,怕是散落在地都无人识得这是密信。
收到两封信之后,主要是收到了林幼微的密信之后,陆允川思索了一夜,打点好一切,才放心让崔枕月外出去见沈星白。
天爷,他可不能再忍受她有一丝一毫的危险了。
不过那该死的“追妻良计”还是被月儿好好地调笑了一番,可他也只能尴尬轻咳一声,别过脸去,有些赧然道:“无妨,你口才好即可。”
“口才?”崔枕月疑惑道。
“是,攻心为上,”陆允川正色,想起密信中提及的宋时宴半夜惊醒一事,冷笑一声,“咱们这位宋大人的心里,恐怕早已不堪重负了。”
“胆小鼠辈,终究是难成大事。”崔枕月赞同地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鄙夷。
“宋时宴是不是鼠辈我不得而知,不过,”陆允川轻笑,“他心有梦魇,也是咱们月儿的迷惑计奏效之故。”
正说着,连舟和墨冉循着声音找来,异口同声道:“禀殿下、将军,不远处有人马正往此处奔来。”
陆允川微微颔首,沉声吩咐连舟“通知陈留,可整装待发。”
“是!”连舟的身影消散在快速消散在视线里。
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这座遭受岁月摧残的院落都摇摇欲坠,墙上潮湿的墙皮都纷纷掉落下来,可见对方人数之多。
崔枕月和陆允川对视一眼,眼中不见丝毫惧意,反而闪着请君入瓮般兴奋的光芒:戏台既已搭好,唱戏的角终于到登场了!
两人并肩朝院外走出,瞧见竹林前面的战马威风凛凛,特别是为首的宋时宴,姿态高昂地距坐在马上,双目微沉,盯着并肩走出来的崔枕月和陆允川。
他们果然查到了这里!他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当初江沅芷赠与沈星白钥匙确实经过了他同意,一来是想安抚甘愿入局的江沅芷,另一方面,则是卖沈星白一个好,毕竟神医之名威震天下,若是能归入他麾下,于他而言,自是如虎添翼。
可谁曾想竟被崔枕月收了过去,叫他如何不恨!
崔枕月此时亦在凝视着马上的宋时宴,他一身东离军装,神态高居地望着他,与前世谎言揭穿、他率军攻入京城时如出一辙。
那年的京城,说是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而此刻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脸庞,一模一样的金戈铁马,一模一样的仇恨的目光……
她身体止不住颤抖,那些过往的、不堪入目的画面齐齐涌入她的脑海,大熙的脊梁骨曾被紧紧践踏在这些铁骑之下,连同她大熙皇族的血脉一起,碾作尘泥。
忽然,一双温热的手覆上她的双眼,血腥的画面顿时消失不见,只有虚无的一片漆黑,在那里,她看见了自己的灵魂。
那是一只曾清鸣九天的雏凤,正等待着再次的涅槃。
她怔了怔,那双手上有她熟悉的好闻的清香,稳住了她的心神,也唤醒了那只雏凤。她轻声笑了一下,如同那只小巧的铜铃一般悦耳好听。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像凤凰展翅的翅膀,扫的陆允川的掌心痒痒的。
他亦轻笑,缓缓放开覆住她眼睛的手,声音如清泉般沁人心扉:“大战在即,月儿作何感想?”
崔枕月睁开双眼,眸光璀璨如旭日,如同凤凰王者般的鸣叫:“速战速决,还有人等我们回家。”棠梨树下的清风仿佛吹至明城,给他们无穷的力量。
“遵命。”陆允川唇角微勾,目光坚毅,“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是时候发挥你的口才了。”
两人说话间,宋时宴已逼近眼前。瞧着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军队占据了整个竹林,便可知这次他准备的有多全面。
崔枕月望着渐渐靠近的军队,朝着马上的宋时宴嫣然一笑:“宋大人,这是何意啊?”
宋时宴眼里划过鄙夷:“崔枕月,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装?不是早就知道本王的身份了吗?”
“宋大人好生聪慧,”崔枕月勾唇一笑,故作娇憨道,“那宋大人不妨猜猜,本宫是如何得知的呢?”
宋时宴眉头紧锁,看到她这一幅伪装出来的娇憨的模样,心里突突直跳,没来由得地想起林家寿宴上,她那副喜怒无常的模样,以及凤眸底下掩藏不住地深深的鄙夷。
是啊,他自问并无什么致命的破绽,为什么这崔枕月竟会一步步直捣黄龙?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那张血泪横流的脸,声声泣血犹似在耳。
难道,真的是地狱里的恶鬼索命?
“宋大人——”一声娇呼将他的思绪唤回,“哦,不对,三皇子……本宫在问您话呢。”
宋时宴抬起眼,眼前这张明媚容颜竟与梦中那张流着血泪、妆容艳丽的脸庞重合在一起,在这即将入夏的明城,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看着他有些惨白的脸,崔枕月与陆允川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赌对了!真是天助也!
崔枕月也不敢松懈,乘胜追击,接着试探:“既然三皇子不愿答,那本宫替三皇子答了吧……不知……三皇子认不认识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哦,不对,说是私生子也不对,应该叫做,”她紧盯宋时宴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乱、伦、之、子!”
“住口!”宋时宴闻言,目眦欲裂,厉声喝止。
认识他两世,这是崔枕月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知道是打中了蛇的七寸,她冷笑起来:“怎么?三皇子自己不知道吗?”她转向远处的东离军队,“诸位难道不知,这位端坐于马上威风凛凛的……”
“本王叫你闭嘴!”宋时宴终于被彻底激怒,怒发冲冠,提着刀就朝崔枕月砍来。
陆允川如一阵疾风掠至崔枕月身前,手中的白虹剑影翻飞,一道道白色的剑气随着舞动四散开来,他头也不回地对墨冉吩咐道:“保护好殿下。”
墨冉沉声应是。
直至陆允川招招毙命,杀的原本就心神不宁的宋时宴节节败退,恐有生命危险,东离将士才从刚刚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怒吼着朝院门处攻去。
“陆允川!你才这么点人马,也敢跟本王作对!”宋时宴一边躲避着凌厉的杀招一边厉声喊道,“本王是东离国的三皇子,未来的太子!谁敢动本王!”
陆允川剑出如龙,利落地挑飞了宋时宴的一角衣袍,嗤笑道:“好个大言不惭的乱臣贼子!我不识什么东离皇子,我只认识一个吃里扒外的大熙叛贼!”
“陆允川!你自己都死到临头了!你拿什么跟本王斗!”宋时宴堪堪躲过一招直击面门的剑光,有些狼狈地喊道。
“兰都守军听令!”陆运川飞身一跃,稳稳坐落在他的坐骑上,剑光一指,气势不可逼视,“随我杀敌!”
兰都守军?!
宋时宴猛地回头,瞬间面如菜色,只见从院落的后方瞬间涌出数不胜数身披金甲的兰都军队,竟一下子就扭转了战场的局面。
而此时的崔枕月的目光还牢牢锁在气势迫人的陆允川身上,那张平日里温柔的脸庞此时被午后的阳光镀上了一层凌厉的金光。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如此英姿勃发,如此纵横驰骋,如此的,气势磅礴。仿佛是将前世的所有经历,都化为了今生沉稳眼神下的无尽力量。
圆满完成任务的连舟不知何时出现在崔枕月身后,正满脸自豪地替自家主子邀功:“殿下,我家将军一早就发现了边关防线的不对劲,早早就开始联系兰都的守军了。”
崔枕月这才将目光从陆允川身上移开,看到了远处的兰都守军正气势汹汹地赶来,她心下惊叹,原来这就是表哥的后招。战场上心细如发,不愧是她的表哥!
这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骄傲和自豪。
她又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战场中的陆允川,他并不难寻,那出众的容貌和高挑的身姿,使他在人群中万分闪耀,印在她那双微挑的凤眸里,一眼万年。
连舟等着公主殿下多问几句,他好再多夸两句。哪知道公主殿下目光直直地盯着战场,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微微叹了口气,为自家将军的漫漫追妻路捏一把汗。
这声细微的叹息,终是湮没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之中。
落日余晖,即将西沉的太阳把一切都照的金光闪闪,一只小巧的信鸽迅速掠过这片血腥之地,掠过巍峨的兰明防线、掠过草长莺飞、花团锦簇的东离都城,直直飞入一间金碧辉煌的寝殿,一只带着黄金护甲的手一把抓住信鸽,粗略地看完了密信。
一声凄厉的鸟叫声响起,信鸽死在了华裘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