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白和药童一白一蓝的身影渐渐融入竹海深处,终是再不可寻。
崔枕月收回远眺的目光,敛去了有些哀伤的神情,对着身旁的陆允川说道:“走吧,表哥,我们来好好看看那位东离皇子的住所。”
陆允川颔首,吩咐连舟和墨冉在门外守着,跟着崔枕月一同踏入那杂草丛生的院落。
不知是因为年代久远还是长久无人烟,内宅的很多厢房都爬满了蜘蛛网,连家具都所剩无几,连空气都透着久无人居的尘埃气息。
“这般光景,恐怕很难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崔枕月有些沮丧。
“也未可知,”陆允川正在书房处翻找,闻言安慰道:“在一场战事了结后,胜者方有时会去那些高级将领的遗骸处翻找,尚能找到一些有用之物,此处既是他们长居之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崔枕月觉得言之有理,也加入了搜寻。一般而言,书房都是军务重地,所以他们找的格外用心。
“表哥,你来看此处,”崔枕月驻足墙边,指尖轻抚一处暗纹,“这个印记,你是否有印象?”
陆允川闻言停下手中的翻找,走向书架侧边,望向崔枕月手指的那个印记。
那是一棵椿树印记,椿树那独特的羽状复叶十分好辨认。
“瞧着,像是家族的族徽,又或者是某个组织的徽章。”陆允川眉头紧锁,在记忆中竭力搜寻。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见过这个印记。”
崔枕月盯着那个印记,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遇到的冲击太多了,竟一时想不起来。
她脑中不断闪过可能的家族,可能的组织。火光电石间,她想到了那个未写完的字,想到了阿银的一句惊醒梦中人帮他们揭开了“文姜”之谜。
何不跳出固定思维呢?如果这不是一个族徽呢?那会是什么呢?单纯从画面上看,这只是一颗平平无奇的椿树……
“如果我们单纯从图标上解谜呢?”崔枕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陆允川。
陆允川思索良久,突然想起了幼时父亲教他读庄子的《逍遥游》的场景,幼时的他摇头晃脑地背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记忆中父亲含笑解释:“川儿可知,椿树是父亲的代表,世人常以“椿寿”寓意父亲长寿安康。”
小陆允川兴奋道:“那川儿要在院内种满椿树,愿父亲千岁!”
母亲那时还忍不住笑出了声:“傻孩子,要是种满,那院落内可谓是臭气熏天了。”
想到母亲,陆允川柔和了眉眼,声音带着温柔的眷恋:“月儿,有没有可能,这图案代表的是“父亲”?”
“你是说,那位东离国王?”崔枕月也想起了庄子的《逍遥游》,她揉了揉眉心,却仍蹙眉,“可这徽章,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仔细想想,是今生?还是前世?”陆允川问出了很重要的一句话。
崔枕月微微闭上眼睛,前世今生那些纷乱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入她的脑海。
突然间,一个记忆片段被拍打在岸上。
那是她和宋时宴成亲后的第二年,宋时宴生辰那日。满京城的人都送礼恭贺驸马爷生辰,定阳侯自然也携礼而来。她还记得,随着大礼而来的,有一个单独的小包装,上面盖着一个模糊的印章,里面,是一只湖笔。而宋时宴对这份薄礼珍爱非常,远胜其他贵重贺礼。
她记得自己当时笑着打趣:“夫君真是的,放着如此大礼不看,反而对着小礼如此爱不释手,夫君若是喜欢湖笔……”
“你不懂,”宋时宴打断她的话,意味不明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只湖笔,声音低的听不见,“这笔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能证明他认可我……”
“夫君是指定阳侯吗?“当时的她懵懂了一双眼,还自以为是道,”总感觉定阳侯对夫君格外不同,应是也爱惜夫君的才华。”
“月儿,你多心了”宋时宴突然变了脸色。
这段记忆带来的冲击不亚于甚至更胜过之前所有的秘密,如果真的是她所想的那样……
“月儿,你怎么了?”陆允川看着脸色突然发白的崔枕月,连忙道:“若想不起来便不必勉强。”
“表哥,我好像明白了,”崔枕月将自己前世的记忆同陆允川一一道来,声音有些发颤,“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在定阳公主和亲之前还是和亲之后……”
陆允川也面色凝重,但还是谨慎道:“此事我们也只是猜测,并无实证。”
崔枕月赞同地点点头:“表哥所言极是,那我们再找找吧。”
两人按下心中惊涛,往掩藏在杂草中的祠堂而去。
“刚才我就觉得奇怪,”崔枕月一边拨开肆意生长的杂草,一边疑惑,“这个院落,为什么会有祠堂,难道东离人也有祭祖先的习俗吗?”
陆允川前世常驻边关,自然对这方面熟悉的很,他摇了摇头:“未曾听说。”
两人终于拨开了一条道路,陆允川让崔枕月跟在他身后,小心地为她分开荆棘,“当心划伤。”
荒废的祠堂里爬满了蜘蛛网,透出一股霉味,地上的灰尘像是霜雪,崔枕月和陆允川走过,留下两个大小不一的脚印。供台上只有个空空的架子,什么都没有留下,牌位早已经撤走,但是香炉里的香灰却永远的留在了这里,在见证过岁月流转后,依然在此岿然不动。
为什么一个东离人的居所会有着大熙人一样的祠堂且有着香灰?
为什么一个东离的皇子会在少时就甘愿背井离乡,难道真的只是所谓宏图霸业驱使?
又为什么定阳侯肯冒着毁家灭族的风险去帮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侄子?真的是野心大过天?还是另有隐情?
如果谢夫人临死所告知的“文姜”真的指代的是林震岳和林华凝这对兄妹呢?
如果哑婆字字句句的血泪控诉真的是掩藏多年的真相呢?
如果……宋时宴不是真正的东离皇子,而是!
林震岳和林华凝所生的呢?!
真相像一位揽衣推枕起徘徊的女子,终于要推开迤逦的银屏,露出她的真面目了。
崔枕月深吸一口气:“表哥,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那我们就能报仇雪恨了……”说到最后,她有些喃喃,似是不可置信,也怕惊醒了一场美梦。
陆允川看到了她明媚的笑容,亦看到她眼里闪着的晶莹的泪光。震惊、欣喜、委屈、不可置信、哀伤各种情绪在她眼里不停切换,诉说着她这一路走来的不易。
他知道的,知道自重生起,复仇的重担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知道她的渴望,宁愿以身做饵亦要守护大熙的山河万里,也知道见证了这么多人骨枯黄土,她善良的内心早已经伤痕累累。
“傻瓜,”他长臂一展,将她拥入怀内,轻轻抱着她,“无论是否能拨乱反正,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的怀抱太过温暖,崔枕月的脸贴着他的胸膛,感受他剧烈的心跳声,眼泪无声地流淌。片刻后,她自他怀里抬起头。小巧精致的脸上挂满了泪珠,轻声说出了很久之前那个雪夜的心声:“若此次能驱散黑暗,复我山河清明,我定与你仗剑天涯,白首不离。”
陆允川的手臂一僵,有些呆呆的低下头,看着她真挚而纯洁的双眼,不由得瞪大了双眼,身心俱震,只觉得一股甘甜自心间流淌,有多久没这么开心过。良久之后,他展眉轻笑,目光温柔而坚定,亦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无妨,我们来日方长。”
“愿你们万事胜意,心想事成。”沈星白的祝福似乎还回荡在院落上空。像星光一样洒在这对相拥的男女上。
“我们现在回去整理证据吧,加上哑婆和于家人的口供,一起呈给父皇,请父皇详查。”崔枕月整理了下激荡的情绪,正色道。
“不急,”陆运川眼里闪过一丝寒光,“这院落的主人,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崔枕月错愕抬头,“你如何得知?”
“我请了思远帮我留意宋时宴的动向,”陆允川寒声道,“早在我们联系哑婆寻找证据的时候,于石这个老狐狸就已经把消息递往京城了。昨日我连夜把于府围了,宋时宴定是知道事情败露,所以,他绝不对不会单枪匹马来的,”他看着怀里的姑娘,轻声道,“就要会会这群豺狼了,月儿怕吗?”
怀里的姑娘挑挑眉,一双凤眸闪着兴奋的光芒,爽朗一笑:“表哥何时见我怕过?”又想了想,她俏皮地眨眨眼,学着他开始那样的幽怨的表情,“可是我不会武功哎,表哥,那……我不会拖你的后腿吧?”
看着她狡黠似狐狸的笑,陆允川耳朵没来由的红了。
都怪方思远,这下,他怕是要被月儿取笑一辈子了。
他轻咳一声,别过脸去:“无妨,你口才好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