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的下了朝,齐湘随众大臣一起下台阶。
拜别阔谈许久的御史大人,齐湘轻抬广袖,正欲颔首转身消失在宫墙处,一道肃穆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莲心侧眸一看,竟是朝廷左相陆江大人。
莲心赶忙行礼,并退居一方。
齐湘微微叠手抬起,柔声道,“陆大人。”
陆江行跪拜礼,“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齐湘轻笑,抬步亲自扶起他的手臂,“陆大人不必多礼……此处寻我,可是有要事?”
陆江起身,他年纪逐渐大了,背也开始轻弓。
“微臣斗胆……”他沉吟片刻,抬眼却看见她那一双眼睛,齐湘长大了,所谓其女肖父,当真是父女间连神韵都趋近。
太多事情藏在他心中压抑许久,陆江苦于没有理由细询——可昨夜大雨雷鸣,他忽然梦见曾经挚友,立于雨夜庭院中不言不语,陆江心中面容逐渐清晰,顾不上打伞想上前拉住他的手,可双袖空空,他心中大怵,抬头一看,一张无眼可怖的面容引入眼帘,正汩汩流着鲜血,像是在诉说无声的冤屈。
近二十年了,他未曾找过自己这个朋友,如今这梦就像是一根刺,刺的他辗转反侧,难以忘怀。
“斗胆询问殿下,可曾知晓齐大人——齐明的下落?”
抑或是……结果。
当年之事太过诡异,连带着太子、太子身旁嬷嬷数人一齐消失,同时无声消失数年的,还有齐明。
太子殿下回归前曾说过,在荒地抚育他们的人便是齐明。
……
巷子口处常有冷风灌入,齐湘拢了拢衣襟,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陆大人。在荒地不过几年,她们便都已经逝世了。至于他……”
齐湘顿住,看向陆江,“我只有一位父亲,便是父王。”
自出生起,便只有哥哥、母亲和姥姥陪伴她。
父亲是什么,齐湘脑海中只能带入兰城的样貌。
陆江听她说完,腿中仿佛反复钉入长钉,刺痛而无法动弹——他的唇角嗫嚅着,“殿下,不想、不想知晓他——”
“不想。”
齐湘轻笑,“前尘往事,我没有兴趣看清,陆大人,人要活在当下。”
她不想去触碰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当年哥哥失踪的事情实在是太过蹊跷,倘若其中真有齐明的推波助澜,而她又正是什么齐明的女儿,恐怕每每想到哥哥所受的伤,她都会恨不得放干自己的血。
而齐沅回归之际,便同兰城说明,不欲再追究什么往事。
过去的,齐湘什么都不感兴趣。
“陆大人,时候不早了。”
齐湘兴致缺缺,“莲心,送送陆大人。”
陆江心中稍稍凌乱,正欲行礼告退,宫巷深处传来一浅一重的脚步声。
齐湘皱眉,“何人在宫中疾跑?”
身后侍卫正想领命查探,定睛一看确是朝着身后的紫极殿去的。
“殿下——好像是战报。”
齐湘眼皮一跳。
……
自攻破鹿城以来,代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军营上下士气高涨。
陆非是闲不住的,最爱和军营中人打成一片,见势头大好,便求得齐沅犒赏大家,也去去初春的寒气。
“这酒,可不能多喝了。”
陆非拍拍胸脯,神采飞扬,“要是因为酒误事,我可饶不了你们,别说下次恩典,我第一个打死你们几个!当然——死在我陆大将军的——”
话还没说完,被人从后拍了一掌。
陆非一踉跄,面子上挂不住,气的眉头上扬,“哪个鳖——”
“王叔……”
王照呵呵一笑,接着一掌不轻不重的落在他额头上。
“小兔崽子,哪里来的酒?”
陆非嘿嘿一笑,象征性的挠挠下巴,“殿下赏的,放心,喝不醉!我和兄弟们分分。”
“怕是偷来的。”
王照无奈,“怪不得你爹让我看着你,孩子心性。”
少年一听,便不开心了。
“您这话我听着没意思。”他侧头瘪嘴,“我跟着殿下走南闯北,少说打了这么多仗了,从无败绩,不夸我就算了,反倒同那老头子一起贬低我。”
他向来直来直去的,不成样子。
王照轻叹,想去拍他的肩膀,谁料他脾气大,径直甩过肩膀去,听见不中听的话,便不搭理人了。
“你这孩子——”
男人堆蓄的胡须抽动,陆非心里又有些后悔,可拉不下脸面,把酒丢给副将,看似潇洒,却逃也似的离开了。
副将有些不上不下,“王老将军?”
他回神,“是小刘啊。”
被叫做小刘的副将有些羞敛,“老将军,您别在意,小将军就那样,他不是故意的。”
王照笑道,“我一把年纪了,还会在意小孩子发脾气,何况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无妨、无妨,只是他还是太过年少轻狂,什么话都往外说,又过于自负,总归是没长大的孩子。”
刘副将抓抓脑袋,没再说话。
这边一个小小的摩擦,即刻被余白告知给了齐沅。
齐沅昨夜刚带赵定而归,衣袍上还带有血迹,听罢余白汇报,神色没有什么变化。
……
“王都有信传来吗。”
“公主传信来了!”
余白下意识笑道,他忍不住抬眼去看齐沅的表情,果不其然,本来清冷如雪的眉宇缓缓温润起来,他放下剑,接了过去。
衣袍下还在滴着血,齐沅的手倒干净。
“下去吧。”
余白行礼告退,嘴角莫名噙着一缕打趣的笑容——但他是万万不敢给齐沅瞧见的。
不过他在公主面前颇有眼缘,只要公主记得有他余白这号人,殿下便总是会宽容几分的。
……
出了大账,左右两边纷纷来人,一队人走的格外匆忙,迎着他便说,“余侍卫,殿下可在?殿下可归?赵大人遣我等立刻将此信交予殿下。”
另一人便是陆非了。
他正心里闷的慌,听罢心里也有些着急,“什么意思?南营出什么事了吗?”
余白不敢耽搁,接过信便回帐中去了。
陆非没得到答案,便揪着传信人的后领,“什么?”
传信人跑的急,额头上布满汗,“是南营,不知道为什么病倒一片人,赵大人调查一番,便遣我来禀告殿下!”
陆非听罢,松开他的领子,径直往南营而去。
“想必是纪国那群孙子——”
“小将军!”
传信人去拉他,“小将军!不可意气用事!”
陆非蹙眉,“我是要去南营帮赵京仪,你拉着我干什么!”
太子殿下治下,他陆非心服口服,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傻事。
只是这态度也忒令人不爽了。
陆非轻嗤,驾马而去。
到了南营,远远看见赵京仪站在棚子里,神情凝重。
陆非走近蹲下观察,地上躺着数人,纷纷面容痛苦,双目通红,脖间血脉喷张,像是有什么在其中爬动一般,陆非一眼便看出不是什么寻常风寒。
“军医怎么说?”
赵京仪皱眉,“医长带走了一个症状最为严重的,临行之前,他说这症状不像是寻常疾病,脉象急促而奔涌,摸脉时像是有异物,医师让我即可禀报殿下,有可能是蛊虫。”
陆非行军经验终归不足,几人又常年生活在北地,对蛊虫概念不深。
“这个东西,能一下子让这么多人倒下?”
“不,没有传染效果。”
赵京仪抬头,身旁哀嚎遍野,“所以……怎么做到一夜之间……”
“水?”
“也不对。”
赵京仪凝神,“我曾在书中了解过蛊虫一二,虫卵或许能在水中存活,但有所记载的蛊虫虫卵便有甲盖一般大,军营水源我一手督查,不会看不出来不对劲。”
“难道还光明正大下虫啊——”
陆非忽然愣住,直直的看向赵京仪的脚边。
“陆小将军?”
地面上忽然慢慢地、翻土上来许多小拇指甲盖一般大小的爬虫,陆非亲眼看见了一只接着一只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爬虫爬上赵京仪的鞋上,像是要咬开布帛,进去血肉里面。
营外忽然喧嚣连天,陆非定在原地,赵京仪也顾不上自己的腿,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逐渐火光明亮的天空,高举的纪旗该是从营外的尖刀上飞出,张牙舞爪的在空中炫耀,陆非手已握上长剑,“兔崽子。”
“殿下呢?”赵京仪冷静下来,“殿下呢!”
陆非提着剑便已经冲出了赵京仪的视线之内,“伤我兄弟,还敢来我们的地,未免太过嚣张!”
身后逐渐扩大的哀嚎随烈风被甩在耳边,跟来的精兵一支,陆非决定先支援营门。
才到营门,自上而下的俯瞰营外,陆非却像是双腿生了根,愣在原地。
的的确确是纪国的军队,人群却个个长着可怖的红眸,形容枯槁,行队散乱,只是一味的用头叩击营门,有人“看见”了陆非等人的身影,抑或是闻到了新鲜血液的味道,陆非忽然觉得小腿上传来一阵痒意,还不等他回神,冷冽长剑自身后袭来,陆非定睛一看,居然是刘副将。
“你干什么!”
他抬起眼,一双红眸吓人,张口间唾液留下,脖颈间青脉爆出。
双手举着剑,蛮横的向他刺来,陆非躲避间,“回去叫援兵!”
援兵顷刻而至,来的都是刚才的熟人。
方才还倒地不起的兵士,一波一波的爬起来,如行尸走肉般涌向营门,将陆非包围在其中。